来一座城市越久,对它就越陌生,大厦之间漂浮的是薄葬般的空气,在缝隙中挤压而出的光束,透过车窗,外面的世界黯淡无光。
世界似乎是寂静的,马路上来回穿梭的汽车,不等红灯结束就走在斑马线上的人群,对着奔跑而过的孩子们狂吠的金毛,速度是急迫的,光影是缓慢的,铅灰色的一切,把城市所在棺木中一般。
就像是被我的手轻轻一撞,我的颜料桶倾翻在地,给这个世界涂上了绚烂的色彩,原本单调的铅灰,拥有了绚烂,但是上面的肮脏却永远也无法用橡皮擦去了。
我摇下了车窗,声音再一次回到了我的意识中,司机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和脚下踩出的油门声,我低下头,虽然知道打不通,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拨夏莉的电话和发短信,我只想让她等一等,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放手,不管夏莉说什么,我也不会让她离开了。
出租车司机在我的催促下,迅速开到了飞机场,我从车上下来,就顺着人群往机场里赶去,耳边是一阵阵的嗡嗡作响,李枫楠的话,还在我的耳边不断回荡。
“她就一直在你们以前住的小公寓里面,她一直在等着你,可是你从来没有想着去找过她……”
“如果她去了英国,她会在那里定居,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看着茫茫人海,心中显得不知所措,头顶上的玻璃天窗,像是不停地在旋转,让我头昏目眩。
“夏莉,你千万不要走啊,千万不要……”
我看着手机,李枫楠发过来的短信,那是夏莉的航班号和起飞时间,还差一点点,如果在候机大厅,或许可以见到她。
我绕遍了大厅的座位,也没有找到夏莉的踪影,一直到超过时间,也没有看见,我绝望地走到前台,抱着最后的希望询问航班号,或许是天不绝我,夏莉的这趟航班居然延迟起飞,我甚至忘记在我们国家航班从来不会准时这个重要的信息。
我如释重负地坐在了大厅的座位上,手里紧紧握着手机,生怕自己会错过夏莉的电话,我死死地盯着进出口,只要我等在这里,夏莉一定会出现。
只是我永远也无法等到了,我在那里一直等着,等到这趟航班真的起飞,也没有见到夏莉的出现,我拨着她的电话,也等着她的电话,但是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直到我的手机响起来,我激动地以为是夏莉,但是我看到的却是李枫楠的名字,或许他有其他的信息要告诉我。
“喂?枫楠,你确定夏莉是今天的航班吗?我没有……”
电话里,李枫楠用颤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我呆滞地看着机场大厅中那只巨大的红色时钟,看着秒针缓缓移动,看着航班号码闪烁而过,耳边的声音像是被起飞的飞机轰鸣声拉得很远,我的人生,似乎也被这飞机声震出了正常的轨道,再也找不回来。
……
李枫楠以前说过,他恨医院这个地方,以前我以为,是因为医院没有救治他心爱的人,所以他才恨,但是当我看到他沉默地站在冰凉的墙边,冰山般的面容上滴落着眼泪时,我才知道,他根本不是恨医院的冷漠,他恨的是,在这个地方,躺着那些自己爱着,也爱自己的人。
冰凉的空气,令人厌恶的消毒水味道,还低吟的哭声,我缓缓走向李枫楠,看着他眼角的泪水,我真希望他突然告诉我,他是在和我开玩笑,像他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流眼泪,可是现在是为了什么?
这样的夜晚,我像是听到了从走廊中回荡而来的滴水声,令人毛骨悚然,只是我的皮肤已经冻得感觉不到这种寒意,我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杜欣和可儿。
杜欣抬起头来,看到我之后,煞白的脸色,平静突然转化为狰狞,疯狂地扑向了我,她抓着我的衣服,哭哑的嗓子咬牙切齿:“我让你看住他的,我看你看住他的,你去哪里了,你去哪里了?”
我看着她眼眸之中压抑涌出的眼泪,泪珠在晃动中溅入了我的口中,那种苦涩,直入心底,她可能已经哭得没有力气,每一次捶打在我身上的拳头,都那样的无力,而我也一样,同样的无力。
我像是感觉到全世界都坠入了黑暗的深渊,在平时,我是渺小的沙粒,在深渊中,我连沙粒都不剩。
杜欣还是在拍打着我,嘶哑的嗓音,像是被人用刀割破了她的喉咙,不管可儿在旁边怎么劝阻,都无法阻拦她。
“只要再等一等就好了,只要再等一等所有的一切都不会有事了,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混蛋,你这也叫最好的朋友吗?你这也叫兄弟吗?”杜欣痛哭着呼喊说。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变得不重要了,我的错,让我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我想不明白,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不应该是我所会经历的人生,可是这种真实感,让我的心脏也几乎停止了跳动,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杜欣捶打我的胸口,让我感到阵阵眩晕。
“人生在世,及时行乐,说不定哪天我就死了是不是……”
我像是听到了那个二货在我耳边的声音,他没心没肺的声音,我蓄着泪水的目光,模糊地带我回到从前,他在我面前秀他新买的西装,他喝醉酒在我面前哭诉,他看到漂亮姑娘之后的笑容,他饿晕在路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我给他的面包……
“是你害死他的,是你害死他的,你为什么要走开,你为什么要出去?!”
我一把把杜欣抱在怀里,她疯狂地挣扎着,而我则是一直抱着,听着她的痛骂,直到她挣扎地筋疲力尽,抱在我的怀里痛哭起来。
医院里的灯,并没有开几盏,不知道是为了省电,还是为了祭奠逝去的灵魂,至少,我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了模糊的影影绰绰,像是窃窃私语,像是念念不忘。
直到我的眼泪和那心头的滴水声,化成了一致,在冰冷的瓷砖上,滴出一阵不可思议的涟漪……
可儿看着我紧紧抱着杜欣,杜欣也不再挣扎,便走上前来,把那本书交给了我,说:“他最后一句话,写在上面。”
我接过齐书棋的书,打开的第一页就是那一行字:“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如今失败了,我不愿再拖累杜欣,帮我把这些书都烧掉,这个世界不配。”
……
齐书棋总是在和我们开玩笑,说他迟早有一天会死,我从来都是不以为然,哪个谁不会死呢?而像他这样的人,一定比谁都怕死,他肯定活得比我们都要长。
在他选择割破自己喉咙的那一刻,他究竟是有多么绝望,他绝望的是这个世界,我也终于明白,他所说的期限和目标是什么,他从来都没有变过,不负责任,就这样把杜欣还有我们这群好朋友抛下,一个人去了那一头的世界逍遥。
我活得再痛苦,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去自杀,因为我还有梦想,还有家人,还有朋友,我瞻前顾后,我犹犹豫豫,反而让我从来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哪怕我一败涂地。
齐书棋从小就是一个孤儿,小的时候,因为肚子饿偷东西被人几乎打断了手脚,他躲在垃圾箱里和野狗抢食,他很坚强,一直活到后来,年纪大了一点,孤儿院倒还是收养了他,让他上学读书,他什么都学不会,可语文却是佼佼者,但是这个制度下,只有语文好,是没有用的,以至于,最后冲到同样生活窘迫的我面前,抢我的面包。
他有一个梦想,他要成为一名作家,他要把人间冷暖,梦想,感动写进书里,他想要找一个自己爱着,也爱他的女人陪着他签售,他完成了一部分,却自己放弃了剩下的部分。
看着火炉里熊熊燃烧的大火,他的那些书被烧成了灰烬,面色苍白的杜欣拿着最后一本,写着齐书棋遗言的书,低声说:“这样就丢下了我,你明明答应过不会再丢下我的。”
“对不起杜欣,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他那天说的话,是这个意思,我真的不知道。”我愧疚地看着杜欣说。
杜欣苦笑着摇摇头说:“你做的已经够多了,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作为他的妻子,我尊重他。”
“他还是那样的不负责任啊。”我伸手擦了擦杜欣眼角流出的泪水,“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就像他也不需要原谅我。”
杜欣把书放进自己的包包里,然后对着我说:“我们不需要原谅什么,因为这世界本来就欠了我们很多,而我们活着,只是为了让它欠我们更多。”
我把杜欣送回了家,我原本不放心她,但是她却把我赶了出来,并且再三声明,自己不会做任何的傻事,我知道杜欣和齐书棋比起来,成熟太多太多,她的确不可能选择同样的路。
我走在这座更加陌生的城市,这里的一切,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从以前,我就像是一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疯子,而现在,我似乎已经不在乎了,疯就疯了吧。
我的手机响起来,我叹了一口气,然后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