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明一个人坐在大巴上。
队友一个一个走下车。这是在天津,中国男篮在国内连续9场巡回热身的最后一站。按照组织方的安排,中国男篮全体球员和教练员要到几家为举办比赛提供了资金的大公司门前去合影留念,为人家壮壮门面。
领队白喜林回头说:“大姚,下车了。”姚明摇头,说:“你们去吧,我不去。”然后是组织赛事的官方人员来请,姚明把头侧向窗外,摇摇头,然后一言不发,没有人再敢上来。
最后的这张全家福里没有姚明。站在角落里的那家公司老板看上去很不高兴。有人说:“其实人家就想让姚明在门口照一张,其他人少几个都是无所谓的事儿,结果就姚明死活不肯下车。”
姚明坐在车里打电话,他说:“我就是要告诉他们,这样就不行。中国男篮不是马戏团,我也不是小丑。我们不能被随便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就被安排下去跟别人合影。一路上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们不是道具,不能被随便摆布。”挂上电话,队员和教练们开始上车,大家有意无意地看他一眼,照言不发。
一片一片树叶的阴影从他的脸上掠过。姚明把脸靠到车窗前,看夏日天津老街的模样。
姚明在某天深夜说,他在内心深处有一点孤独。
孤独,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你身边没有人。恰恰相反,是因为身边的人太多。
众星捧月,高处不胜寒。过大的强势,过大的统治力,是塑造孤独的极至。
姚明早该知道,与其说这连续9站的比赛是亚锦赛的热身赛,不如说是一场巡回表演:与其说这是一场中国男篮横贯南北的巡回表演,不如说是他姚明一个人的秀场。那些闻风而动的球迷们眼里,只有一个姚明。
在温州机场,姚明被包围他的球迷赶到了厕所里,一群手里有摄像机或者照相机的球迷竟然还蹲在厕所前面对着出入口猛拍不已。其实离他们不到5米远的地方,成名已久的张劲松、范斌和后起之秀朱芳雨、龚松林并排坐在椅子上。但没人认识他们,就算认识,也无动于衷。
因为姚明的身份已经不同。他打了nba,是状元,是全明星。人人都说,明王朝正在建立之中。王朝之势无可匹敌,面南背北,天下莫能当。
在男篮走过的那些城市里,曾经就像去吃哈根达斯,去买leeoer牛仔裤一样流行的,是去看姚明。在温州比赛的第二天中午,机场里的一个女服务员遇到另一个前晚去看比赛的女服务员,打招呼时竟然晃着双手喊一声:姚明!
姚明一时还不能习惯。仅仅一年多以前的某天晚上,上海东方刚刚打败了八一火箭,我和他在上海新天地的酒吧聊天。临别的时候他裹紧风衣,穿过那条熙熙攘攘的小街,都不会有太多人看他一眼。后来在北京,他已经当了状元秀。我带他去百脑汇买电脑游戏,然后在朝阳门内大街边走边晒太阳,只是偶尔会有人喊他一声。姚明喜欢那种安静,但它已经一去不复返。
他被人赶得很烦,烦意就写在脸上。于是有球迷说:“姚明一点都不爱笑,一点都不可爱。’
这时候的姚明被六个保安围在中间。他压低着眉头,背着包快步行走。身边有无数人在指指点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所谓名人的烦恼。
在9站旅程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当其他的球员可以在酒店的大堂或者门前散散步,跟朋友聊聊天的时候,姚明不得不躲在他的房间里,开窗透一口气。他的房门常常会被敲响,开开门,是通过各种关系疏通上来的球迷,或者是本来应该负责阻拦球迷的保安,递进来一个球,说麻烦您给签个名。关上门,一会儿又响。
在天津,我坐在他的对面。姚明突然说:“是不是有人敌门?”打开门,门口空无一人。过了10分钟,他又说:“我好像听见有人敲门。”我又开门,仍然空无一人。他苦笑:“现在真的神经衰弱了,每天早上一醒,就好像听见有人敲门。”
在温州那场比赛的当天下午,大约每隔20分钟就有保安或者服务员来敲姚明的房门。直到忍无可忍的姚明彻底甩掉了睡意,站在房间门口冲着那些保安怒吼:“本来你们在这里是为了不让别人来的,现在你们倒自己没完没了地来!你们还让不让人睡午觉!”面前的人们没有任何姚明会发火的心理准备,他们远远地躲开,惊慌地望着那个情绪激动的226米的家伙。
不远处的另一间房门打开,被吼声吵醒的一名球员站在门口,眯着眼睛朝这边望一下,然后又关上了房门。那里离姚明的房间只有几步,但一直没有人去敲那个房门。几步之间,就有了江湖冷暖的味道。
在中国篮球这片江湖上,姚明已经有了孤独的感觉。
某些距离,就像那两扇门之间一样,不是你不认为它没有,它就没有的。
刘炜还在姚明的身边。两个从14岁就在一起的朋友仍然住在一个房间,一起吃饭,一起打电子游戏。但那些留在上海篮球历史里的日子已经永远镌刻进了历史。刘炜仍然是上海东方队的组织后卫,在没有姚明的时候他率队苦战,打出了他个人在联赛中最好的技术统计,但卫冕冠军在上个赛季cba联赛里仍然未能打人季后赛姚明在万里之外的休斯敦已经一飞冲天。有一次转播火箭队的比赛,nba特意在上海梅陇体院的男篮宿舍里架起了摄像机。只见姚明在电视里不可阻挡,刘炜在他那间熟悉的宿舍里,坐在床上,一边看一边端起碗来吃面。
或许人生况味,就在这碗面里。
在合肥,我问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您知道姚明么?”老太太一个劲儿地点头。我还告诉一个在男篮下榻的新安国际大酒店大堂等姚明签名的球迷:姚明和刘炜住一间房,他反问我:刘炜是哪个队的?
好像一年零四个月以前,姚明和刘炜联手为上海篮球拿到的唯一个全国冠军那一幕,早已经散在风里了。
在合肥那一天,我女朋友在安徽的表弟和表妹来找我,想要姚明的签名和合影。我没有办法免俗,带他们去姚明的房间。和姚明拍完,我问:“要不要和刘炜哥哥也照一张?”我女朋友的表弟,一个平时不大看篮球、根本就不知道刘炜是谁的高中生想了想,竟然答道:“拍就拍吧,反正相机里还有胶卷。”刘炜听罢一个劲儿地摇头,死活不肯起来拍一张。我很快带着那两个孩子离开,后来刘炜在门里发了火。
我知道刘炜不爽。他应该不爽。姚明也不爽,因为刘炜和他亲如手足。
我打电话给我的女朋友,让她教育了她的表弟。但其实他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他不通人情世故,以至出言无状。但在他的眼里,这个刘炜和那个姚明之间没有任何联系。这也是人情世故,不少人眼里的人情世故。
在长途旅程开始的那段时间里,姚明比以往更愿意说话,很多时候,他似乎恨不得把在休斯敦学到的东西一口气告诉那些年轻的队友们。前两场比赛,他因为眉骨受伤不能上场,就坐在场边一边记技术统计一边干着急,几乎每个队友下来他都要指导两句。
杜锋一下来,还抓着毛巾擦汗,他就隔着两个人拍人家的后背:“杜锋,你块儿没他大,所以他不运球的时候你不要贴着他。等他一运球的时候,你马上贴上去,这时候才是时机。他们这两个大个儿的后背感觉不错,你得多动点脑子,才能收拾他们。”
龚松林打得很好,他一副很欣慰的样子:“我说龚松林不错吧。这小子有点灵气儿。他要发展得好,我看能赶上郑武。我现在特别喜欢告诉他一些东西。”
俨然像个老大,或者是王朝的君主。
但反过来,他就这样和所有人都不同了。应了他刚刚回国的时候说的: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就像康熙大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