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戎狭眸一眯,脖颈微扬,仰视罗浮剑子。
商崔嵬背映明月,身姿如松,俯看苦海刺主。
四目相对,一股战意在二人目光中碰撞对冲,激起千涛万潮。
一名慈航剑客上前一步,挡住裴戎放肆无礼的目光,扬声念起一篇征讨苦海的檄文。
洋洋洒洒,骈散兼备,文赋水平确实高超,让裴戎这种粗鄙杀手听后,也不禁想要拍手叫好——好听好听,念起来像唱歌似的,只是不知道讲的什么。
摒弃掉剑客如蚊蚋嗡嗡的诘责,裴戎一瞬不瞬的看着商崔嵬,目光幽微,心如火烧。
裴戎想笑,想要纵声大笑。
在屠灭长生门的那日,便想要与商崔嵬一较高下。但最后还是用酒水麻痹自己,将这不该生出的念头压下。
若是对其出手,大觉师该如何大发雷霆?霄河殿尊又会如何诘责于他?
商崔嵬是被他们捧在手里的明珠,而他裴戎只是长在路边的野草。
有什么资格,同罗浮剑子较量?
本已将这不切实际的妄念丢开,未曾想老天竟以如此形式令他二人正面相遇。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一种神意,将对方送至他眼前。
告诉他,何必顾虑太多,机会就在眼前,千万不能错过!
裴戎笑了,低沉磁性,带着一点冰冷的讽意。
诵读檄文的剑客听闻笑声,声音一断,微觉羞恼,沉声喝问:“苦海孽畜,死到临头,还不悔悟么?”
裴戎没有理会他,轻声唤道:“十一。”
“是。”十一目光微转,即刻会意。
裴戎骤然发动,雷霆一掌拍向十一左肩。与此同时,十一已将内息凝聚肩头,肌肉顿时紧绷如铁,受击反震。
裴戎借这反震之力,拔地而起。
在脚尖脱出泥沼的一瞬,十一探手拖住裴戎靴底,使出全力,向上一抛。自己则深吸一气,屏气凝息,沉入沼泽。
裴戎身形倏忽,似弓张满弦射出的劲羽,直取屋顶。
慈航剑客大惊,有人喊道:“拦下他!”
迅速列阵,结成人墙,将商崔嵬护于身后。长锋出鞘,斜刺而出,以凌厉攻势阻挡裴戎登顶。
半空中,裴戎身子一蜷,如无骨之鱼,从交织成网的剑光中游出。
然后展臂如鹰,狭刀出鞘,一抹刀光如霜,斩向朗念檄文的剑客。
对方无惧无畏,跨步成弓,横剑抽出,正面相抗。
哐啷一声,刀剑相撞,一时火光四溢,映得裴戎面孔如雪似霜。
裴戎面苍目沉,臂肱微鼓,冲力与臂力叠加,将狭刀一寸一寸逼迫至人额顶。
接着寒光一闪,如孤鹜鸿影穿胸而过,殷红血珠顺刀刃垂落,似断线明珠。
抽刀回撩,墨氅鼓风。一声脆响,刀柄端端正正磕上背后袭来的寒剑,将其一振击飞。
裴戎旋身一舞,刀影萧然递出,在剑客眉间一点即离,留下一粒如同朱砂一般的红痕,取去对方性命。
“师兄!”一人悲戚大喊,拔剑迎上。
裴戎神色漠然,狭刀一旋,刀刃映月,如泼一片水银月光,引刀尖点于剑客下颚。
这名剑客甚是年轻,面庞圆润,尤带三分尚未褪去的稚气。
他拔剑突袭时,凭借一腔热血,显得无所畏惧。
但当死亡近在咫尺,脑中一片空白,僵硬得不知该如何反击。
然而,刀锋并未刺穿他的咽喉。
并非裴戎突然心生慈悲,而是——
商崔嵬左手环住年轻剑客,右指稳稳钳住狭刀。
用力将刀锋从剑客喉间引,刀刃割破手指,鲜血顺着一线寒锋滑落至刀尖,汇聚成珊瑚珠似的一滴。
商崔嵬道:“众人,退至我身后。”
年轻剑客微微躬身,手软脚软地与同门一起后退。
商崔嵬目光不离裴戎,手指一扣乌鞘,碧光乍现,将漆黑天穹照出粼粼碧色,沧海龙吟之声缭绕不绝,如从鞘中拔出一条青川。
此乃继承于罗浮殿尊的绝世名剑“青川引”。
传说,这柄神剑是由裴昭采集矿石,亲手锻造。在铸出剑形后,用白玉京外的一条万里澄江淬锋。剑成之后,通体碧色,水纹满身,剑光粼粼,似水波微漾。而那淬锋之江竟蒸成云雾,消失不见。
商崔嵬对剑一拜,似是追念此剑故主。
然后,转身睥睨裴戎。
风飒飒,两人傲然峙立,引刃映月,一念动杀。
商崔嵬的剑很快,快得超越裴戎的想象。
慈航道场有三大功法闻名于世——大自在剑诀、普渡天卷及太妙经。
其中,大自在剑诀乃是天下排名第一的剑法,讲求“自在自适,不假他求,不须外物,自我圆满”。
他出剑时,宛如沛然洪流,剑影充塞于整片天地间,无处不是他的剑光。
身陷沼泽刺奴们,只觉得剑光刺目,寒风割面。自身仿若化为在狂风怒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将有倾覆的危险。
初次直面罗浮剑子,感受到的威势,令人不禁生出绝望之感。
苦海七部行事各有特色,刺部随威名赫赫,然向来以阴谋诡计、攻人之短取胜,于正面交锋上,弱于戮、葬两部。
裴戎虽为刺主,亦是按照刺部规矩训练出来的杀手,刺奴们不认为刺主能够在正面交锋中胜过慈航精心培养的未来剑神。
果不其然,裴戎在商崔嵬的连番攻势下节节败退,无数风刃在他身上划出细小伤痕。
商崔嵬目光一凝,似寻到裴戎破绽,蓦然上前一步,递出一剑。
一剑,如同漆黑的天幕中星斗初升,璀璨一霄河汉,那勃然而出的光华令人目眩神迷。倏忽即至,直取裴戎心口。
裴戎睁大眼睛,撤步欲避。刚一动作,便淹没于剑光之中。
剑客欢欣鼓舞,刺奴绝望哀叹,众人笃定这位年轻的刺主怕是难以生还。
忽然,天地静了。
风不动,虫不语,方寸天地像是被人下了哑咒,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寂静。
剑光消散,露出裴戎颀长身影,狭刀斜点长剑,令之不得寸进。
裴戎回身撤刀,使出一种诡谲的刀法。
随刀锋游动,天地渐渐变得灰白。鹅黄明月,碧绿柳绦,幽蓝瓦当……全都化为黑白二色。
仿佛色彩被这一刀杀褪。
商崔嵬的剑意渐渐被侵蚀。
从这一刻起,两人比的不是招式,而是“意”的对抗。
这一刻,局面仿佛倒转过来,剑客们怒目圆睁,咬牙切齿。杀手们则是欢欣鼓舞,全然忘却他们就快沉入沼泽。
然而,裴戎并没有他表现得那般从容。
行刀时,一股无法克制的杀意充塞心间,令他狂躁地想要杀人饮血。
裴戎深知这部刀法的诡异,在杀人的同时,也在杀自己。
若出刀不能建功,便会遭受沉重反噬。
此乃御众师亲自授的刀法,名曰“杀人刀”。
是一口杀人杀我之刀!
三年前,苦海,三月春。
那时,裴戎年仅十七,初为刺主。
刚刚完成任务从海上归岛,还没歇口气,休整一番,便有女侍前来拜见,说是御众师召唤。
裴戎不敢怠慢,换一套干净武服,匆匆前往。
在一片灼灼花荫中,见到了很不一样的御众师。
那位大人一改常态,长发高束,扎成利落的马尾。朴素的粗麻衣衫裹身,抛却所有饰物。
盘腿坐在桃花树上,长袖挽至手肘,意态闲适地撑于颈侧。
膝弯处搁有一坛子开封的烈酒,坛子已然歪倒,酒水从坛口漉漉淌下,濡湿裤腿。
双眸微阖,呼吸平缓,似若休憩。面颊酡红若染,与树上桃花交映生辉。
口中轻吟,似在梦呓。然而话语含混成一音,落人耳中,又像一声叹息。
裴戎不敢打扰,只得静立树下,老老实实地当起一名哨卫。
御众师睡得酣熟,不自觉地翻身,腿上酒坛跌落下去。
裴戎眼疾手快,夺手接住,轻轻搁在地上。
再抬头时,对上一双墨玉深瞳,酒意未褪,流露一抹茫然之色。像是不认得裴戎似的,逡巡良久,才慢吞吞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裴戎心生疑窦,但面上不现,恭敬道:“是您差人唤我来的。”
御众师眉峰微蹙,似宿醉头痛,慢慢揉动额角:“哦?我竟唤了你来?”
裴戎敏感察觉其言外之意:御众师似是本意召唤旁人,未想醉酒失言,错唤了他。
御众师道:“也罢,天意如此。”
一扬手,地上酒坛吸入掌中。
风乍起,桃花零落,乱红纷纷。花瓣落入酒坛,犹如碧湖上荡漾着轻舟。
唇边扬起一抹浅笑,挟住坛口,敬向裴戎。
“来,我的小狼崽。且舞刀一曲,与吾佐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