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墙不远处一片树林中,草皮动了动,启开一条小缝。
一双眼睛左右四扫,四下无人。
赵档头推开覆盖草皮的木板,跃出暗道。回身握住人腕,将身材单薄的书生拽出地坑。接着,素女宫、葬情殿弟子无声爬出。
裴戎端然而立,掸去袖上尘土,抚平衣衫褶皱,举目东望。透过林樾间隙,能看到他们逃离的宅院。
烈火越发旺盛,滚滚热浪扭曲光影,冲入云霄。有二、三十名黑衣杀手,手提刀剑,绕着火场警戒巡逻。
柳潋安顿好弟子,悄然靠近裴戎,望向火场,轻声问道:“小师傅一个人,不会有事儿吧?”
裴戎沉着道:“九转玄功,防御强悍,相信他。”
然后,让赵档头拿出数捆涂黑的丝线,吩咐众人依他所言进行布置。丝线紧密有序盘绕于树林之中,在黑夜及树荫的遮掩下,形成一张看不见的罗网。
众人四散埋伏,身披草叶与泥土,与周遭环境融为一团。
没过一会儿,火场传来骚动。
只见一道人影,跃出烈火,冲天而起。衣袂撩燃,拖着明亮焰光,如同一只涅槃火凤。
足步凌空踏点,几个空翻,如乳燕投林,落入林中。
顿时哨声迭起,戮奴彼此警示。队伍一分二,一部分留下,继续看守火场,另一部分追着火人,冲入树林。
魏灵光一入林樾,就地打了几个跟头,滚灭身上火焰。
他哀戚戚地摸了一把脑袋,头发好容易长出存许,被火一撩,这下又成一个光头。
按照先前说好的暗号,幽暗处传来咕咕几声。
魏灵光寻声辨位,一个滑铲,冲向那处。
他之身后,戮奴紧随而来。毫不犹豫,如猛虎扑食欲将小和尚踹倒在地。
忽然,身形悬空不动,像是被无形之物束缚,成了一具牵线木头。戮奴这才发现,林中布满极为坚韧的丝线,宛如一张巨大的蛛网。而他,便是自投罗网的蝶冲。
不待他提刀斩线,草丛中想起一声轻喝“去”,素女、葬情弟子身如雷动,掀起草叶纷纷。
三刀六洞,刺入同一具身体。再拔出时,戮奴已没了声息。
此后十次攻伐,亦是这般迅猛无声。
连续处理掉十余名戮奴后,留守火场之人,终于发觉不对。
他们迅速集结,向林中抛入火油,引燃箭矢,张弓搭羽,欲故技重施,将树林焚毁。
这时,林中之人骤然暴起,响起一片威武呐喊,向火场的方向冲杀而去。
戮奴们悚然一惊,箭矢纷纷射出。
却见冲锋之人,以自家兄弟的尸体为盾,挡下火箭,杀入他们的战阵。
接着鲜血横飞,开始一场硬碰硬的较量。
半个时辰后,这群戮奴寡不敌众,被素女、葬情弟子砍杀殆尽。
只留一名活口,被捆成粽子,丢在地上。
柳潋抓住他时,立刻卸了下巴,令他不能咬舌或吞毒自尽。
闵毓秀兴奋得俏脸微红,拉着身边一人袖子,大声道:“我竟然杀了苦海的人!还不止一个,真是太爽快了!”
满脸黑灰的魏灵光,被拽得左摇右晃,心不在焉道:“嗯,嗯,是啊。”
然后一个人蹲在地上,给死去之人,念起超度的经文。
裴戎从林中走出,吩咐众人挑选戮奴身上尚算完好的衣衫拔去,换上他们的衣饰与兵刃,并在面孔与身上摸上黑灰、鲜血,尽量遮掩面容。
同时,打扫战场,清理痕迹,将尸首拖入林中掩埋。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气韵从容。即便没有柳潋发话,众人亦自然而然地将其视为头领,毫不犹豫地信赖、服从于他。
安排好一切,裴戎负手踱步,来到被活捉的戮奴面前,笑眯眯地俯视着他。
依据审讯俘虏的传统方式,应当先好言相劝,再威逼利诱。若是俘虏软硬不吃,最后使出一些非常手段。
因而,被俘的戮奴暗中定计,无论这个瘦弱书生提出什么条件,他都先假意答应。
然后寻机脱逃,找到帮手,将这群胆大包天的耗子抓起来,剥皮挖骨。
而这个看似头领的漂亮书生,绝不会让他死得那般轻易。
定要让兄弟伙享用尽兴,让他苦苦哀求自己赏赐他解脱的一刀。
然而,裴戎只是笑吟吟地瞧了他一会儿,压低嗓音,只他二人能够听见地说道:“还好都是戮部的人。”
然后,慢悠悠转身,负手离开。让戮奴准备好的一肚子鬼蜮伎俩,全都胎死腹中。
接着,两两女将戮奴按在地上,撑开眼皮。
柳潋伸手摸上戮奴的面颊,温柔浅笑。
“看着我……对,就这样看着我……我是你的爹娘,是你的妻子,是你的儿女……是你最亲近最爱慕的人儿……你的心事都能向我敞开……”
声音非男非女,充满惑人的魅力,如天魔之音,勾魂摄魄。
戮奴神情渐渐呆滞,唇舌开阖,一字不漏地回答柳潋询问的问题。
柳潋笑道:“好孩子,好人儿。”
然后毫不留情地扭断他的脖子。
柳潋来到裴戎身边:“戮部队伍间交流的暗号,已经问出。接下来,我们如何行动?”
裴戎道:“去做一只黄雀。”
柳潋道:“何意?”
裴戎回眸,目如朗月,他笑道:“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素女宫、葬情殿是幸运的,他们被裴戎选中作为帮手。
其他的宗门可就没那么走运。
以苦海为首的魔道倾巢而出,如沛然洪流席卷长泰。
运气好的,在睡梦中无悲无痛地没了声息。不走运的,在惊恐的挣扎与奔逃中,被人揪住头发,割断喉咙。
人头在乱滚,杀手在大笑,冷风中腥气弥漫,将明月染上锈色……以天地作烘炉,融众生为泥肉。
此刻,商崔嵬正守在城心,等待刺部一夜一次的暗杀。
闻讯愕然:“苦海……这就发动总攻了么?”
他恍然察觉自己从一开始便受到了苦海的蒙蔽。入城遭遇时戮部的克制,与十日暗杀中刺部的谨慎,都是刻意而为。不断在向商崔嵬传达一个虚假信号,令他认为苦海将要稳扎稳打地进行一场拉锯之战。
怎料,十日来表现得如同一尾毒蛇的苦海,突然化身为猛虎,发动总攻,欲鲸吞长泰。
商崔嵬眉皱若川,心中心思纷乱。他在思考如此局面,该如何应对。
正如裴戎说服柳潋时所言,商崔嵬自残立誓,承诺保护盟友安危,虽获得名望,但也给自己套上一副枷锁。最好的选择是召回所有慈航弟子,固守据点。在保证己身及盟友安全的情况下,派遣人手,沿途搜救。
如此,既能更加得到盟友的信赖,又能获得生还者的感激。还可以借苦海之手,除去争夺道器的对手。
虽然会死许多人,但就慈航道场立场而言,这是最佳的选择。
商崔嵬做出判断,闭上眼睛,攥紧长剑,胸膛缓缓起伏。
再睁眼时,眼底只有一片坚定。
干脆利落地下达一连串命令,竟与最佳选择截然相反——
他号令所有散布埋伏城中的剑客小队不再隐蔽,自西向东集结,沿路拦截杀手,营救遇难者。同时,吩咐剑侍快马加鞭,传讯慈航驻地,将留守弟子及正道盟友组织成军,向西城行进,找到苦海的主力,正面对抗。
而他自己,当为慈航先锋,率领身边十几名剑客,前去刺杀苦海戮主,擒贼擒王!
剑侍听到商崔嵬的命令,惊讶道:“剑子大人,请三思后行。”
“此种局面,与苦海开战,殊为不智。”
“我等投入全部人手,与之正面厮杀,只会两败俱伤,令其他势力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商崔嵬目光巍然,斩钉截铁道:“不错,我便是要给他们创造一个机会。”
“但,非是浑水摸鱼的机会,而是逃出生天的机会。”
剑侍道:“可是,这会损害到慈航大局……”
不待他说完,商崔嵬长臂一伸,扳住肩头,令他眺望远处。提剑指向那熊熊燃烧的大火,有厮杀、哀嚎之声随风卷来。
他问道:“如果你不是慈航剑客、罗浮剑侍,而只是这城中某个小门派中不起眼的小弟子。见亲友被害,同门被屠,你会是怎样的心境?”
“恐惧、愤怒、绝望,奋起反抗,还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想,那时的你,绝不会如此轻描淡写地同我议论,他们只是一群想要浑水摸鱼的人。”
剑侍垂下头,不敢答话。
商崔嵬松开手,道:“我不是想要责怪于你。”
“只愿你明白,你我出身名门,得师门教诲,实乃天大的运气,但绝非身怀傲气的理由。”
“这世上有太多的苦难,和太多过得辛苦的人。他们身处危厄之时,有时要求的不多,只希望得到一只伸出的手。”
“而我慈航道场有地位、也有实力,成为那只手。”
说着,轻轻一叹:“慈航云渡,济世救苦。若对眼前需要救助之人视而不见,又谈何云渡,谈何救苦?”
剑侍心中羞惭,面露悔过:“剑子所言极是,是我糊涂了。可是霄河殿尊那里……”
商崔嵬一振衣袖,背身而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长泰城中,我为主将,你等服从命令便是。一切尘埃落定,我自会向霄河师叔请罪。”
众剑客齐声应喏。
自此,慈航剑客及其盟友涌入战场,一场波及全城的乱战正式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