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湘身上的伤也还在渗着血,却跪了下来。
“去做饭。”云焕只是吩咐了一句,刚想走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叫住自己的傀儡,把一个东西扔给她,“把这个抹上,别让肌肤干裂了。”
“是。”湘的眼睛是木然的,接过那个填满油膏的贝壳答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慕湮看着,眼睛里却有了一丝笑意,等那个鲛人走开了,微笑对弟子说:“看来你的确是很爱惜她呀。”
“答应了飞廉那家伙。”云焕却没有在师父面前粉饰自己的意思,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湘是他的鲛人傀儡,调借给我而已。偏生他把鲛人看作宝贝一样——有什么办法?不然回去他要找我算账。”
“飞廉?”慕湮微微点头,笑道,“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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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少将脸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了,仿佛不知如何回答,片刻,才淡淡道:“不是。不过是演武堂里的同窗罢了,一起出科的。最后的比试里,我还差点输给他。”
“谁能胜过我的焕儿?”慕湮也不问,只是点头,笑,“不过难得你还顾忌一个人啊,以为你们交情不错。”
“怎么可能。”云焕嘴角浮起复杂的笑意,“他是国务大臣巫朗家族的人。”
“嗯?”慕湮微微诧异。
“而我是巫彭元帅一手提拔上来的。”云焕摇了摇头,冷硬的眉目间有一丝失落,“我们不是同盟者,不相互残杀就不错了,注定没办法成为朋友。”
对于帝都伽蓝里种种派系斗争,空桑女剑圣显然是一无所知,然而看得出弟子在说到这些时候眉间就有阴郁的神色,慕湮也不多问,只是转开了话题,微微笑着:“焕儿,你今年也有二十四了吧?成家了没?”
明显愣了一下,云焕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去年刚订了婚事。”
“哦?是什么样的女孩?”毕竟是女子,说到这样的事情慕湮眼里涌动着光芒,欢喜地笑了起来,“性情如何?会武功吗?长得美吗?”
“一般吧。”云焕侧头,很是回忆了一下,才淡淡道,“倒是个挺聪明的人——可惜是庶出。巫彭大人替我提的亲,她是巫即家族二房的第二个女儿,父亲是庶子,其母是巫姑家族的长房幺女,倒是嫡系。”
“嗯?”慕湮不知道云焕这样介绍未婚妻的父母家世究竟为了说明什么,随口反问,“庶出又如何?”
云焕愣了一下,才想起师父多年独居古墓,远离人世,当然更不知道帝都如今的政治格局和百年来根深蒂固的门阀制度,不由微微苦笑,不知从何说起。
自从在智者带领下重新回到云荒、夺得天下,建立沧流帝国至今已将近百年。而帝都的政治格局自帝国建立以来就没有再变过。
智者成为垂帘后定夺大事的最高决策者,然而却在白塔顶上的神庙里深居简出,极少直接干预帝国军政。所以在国务上,以“十巫”为首的十大家族把持了上下,而且权力被代代传承下去,成为门阀世家。世袭制成为培植私家势力的重要工具,从而造成任人唯亲的恶性循环,也让其余外族根本没有机会接近权力核心。在那铁一般秩序里,高高的皇城阴影中,一切按照门第和血统被划分开来,正出庶出,更是看得比命还重。
云家本来没有任何机会从这样一个铁一般的秩序中冒头——如果不是先前巫真家族的圣女莫名触犯了智者大人,居然遭到灭族的惩罚;如果不是云家长女云烛成为新的圣女,并得到了智者大人出乎意料的宠幸,将“巫真”的称号封给这个原本属于冰族里面最下等的人家——云家说不定还被流放在属国,连帝都外城都不许进入。
虽然因为幸运,在短短几年内崛起于朝野,然而根基未深、血统不纯的云家即使有了“巫真”的称号,依然受到其余九个家族的排挤和孤立。如果不是巫彭元帅在朝廷内外看顾他们,为他们打点关系、介绍人脉,他是不可能和巫即家族里的女子结亲的。
而巫彭元帅——那个和国务大臣巫朗多年来明争暗斗的元帅大人,这样殷勤扶持云家姐弟,也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云烛是他引入帝都并推荐给智者大人的,自然成为他朝堂上的大臂助;而云焕,以不败的骄人战绩从演武堂出科,在军中成为他对抗巫朗家族中飞廉的王牌,免得征天军团年轻军官阶层倒向飞廉一方。
这样错综复杂的事情,如何能对师父说清楚?
然而令云焕惊讶的是,虽然只是寥寥提了一下,看似不曾接触过政治权谋的师父居然并没有流露出懵懂的表情,回答得虽然简短,却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今年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并不知道,早在他降生到这个云荒之前、空桑梦华王朝末期,他的师父曾多么接近过当时政治急流的核心。而她所爱的那个人,又是怎样一个复杂的政客。
虽然不曾直接卷入政局,然而自从那个人死后,隐居的女剑圣曾用了长久的时间去思索那个人和他的世界。虽然这么多年以后,依旧不曾明白黑白的真正定义,虽然依旧迷惘,但她已不是个对政治一无所知的世外隐者。
“这八九年,看来真难为你了。”听着弟子看似随便地说一些帝都目前的大致格局,慕湮忽然间长长叹息了一声,抬手轻抚弟子的头发,“焕儿,你这是日夜与虎狼为伴啊。”
云焕肩膀一震,诧异地看向师父,忽然间心口涌起说不出的刺痛和喜悦——这些,他本来从未期望师父能懂,然而她竟然懂了。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欣慰。
“真像啊……”慕湮的手停在云焕宽而平的双肩上,看着戎装弟子眉目间冷定筹划的神色,忽然间眼神有些恍惚,喃喃地道,“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和语冰简直一模一样——焕儿,你一定要小心……伽蓝帝都是一个可怕的染缸,什么样的人进去了最后都会变得面目全非——不要做语冰那样的人。”
“师父?”那个名字让云焕微微一惊,抬起头看着师父。
听过的……虽然师父极少提起以前,然而过去那些年里,每到一月三十日那一天,师父都会停止授课,默默对着东方伽蓝城的方向凝望,神思恍惚。捧剑默立在身后的少年不敢出声打扰,用目光静静追随着轮椅上的师父,偶尔会听到那个名字被低声吐出:“夏语冰。”
夏语冰。默默记住的少年,曾暗自去追查过这个名字。
虽然沧流建国后,对于前朝的事情采取了坚壁清野的消除法,然而晋升少将后,能出入帝都皇家藏书阁,他终于在大堆无人翻阅的空桑史记里找到了这个名字。
那是在空桑最后糜烂颓废的王朝里唯一闪耀夺目的名字。一代名臣,章台御使夏语冰,一生清廉刚正,两袖清风,深得天下百姓爱戴。倾尽一生之力扳倒了巨蠹曹训行太师,最后却被太师派刺客暗杀。
夏语冰死于承光帝龙朔十二年一月三十日,年仅二十六岁。此后青王控制了朝政。庞大的果子继续从内而外地腐烂下去,无可阻拦。
三年后,一直流浪在西海上的冰族在智者的带领下,再度踏上了云荒。
十三年后,帝都伽蓝被冰族攻破,空桑六王自刎于九嶷,无色城开,十万空桑遗民消失于地面。云荒在被空桑统治七千年后,终于更换了所有者。
那个曾试图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重振朝纲的年轻御使一生之力最终落空。然而他也是幸运的,毕竟没有亲眼看到这个国家的覆亡。
那便是师父生命里曾经遇到过的男子吗?在百年之后,她犹自不曾将他忘记——然而夏语冰的妻子是青王魏的小女儿、最后一任青王辰的侄女。他的遗腹子塬被青王辰收养,伽蓝城破之时,作为六王自刎在九嶷山……那个人的一生中,不曾留下任何关于一个叫“慕湮”的女子的记载。
合上那卷满是灰尘的《六合书》,戎装的少将坐在满架的古籍之间,默默抬首沉吟。
他无法追溯出师父昔年的事情……虽然他曾那样深切地想知道她一生经历过的所有,然而百年的时空毕竟将许多事情阻隔。在那个女子叱咤于江湖之间、出剑惊动天下的时候,他还未曾降临到这个世间,冰族还在海上居无定所地颠沛流离着。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如果不是剑圣门下秘传的“灭”,如果师父不是这样在古墓中避世沉睡,将时空凝定——按照世间的枯荣流转,面前温柔淡定的师父早已是作古多年,又如何能遇上大漠里的少年,他又如何能成为帝国的少将……
只是一个不经意提起的名字,却让他的思绪飘出了很远。等回过神的时候,耳边听到的是这样半句话:“权势、力量、土地、国政……你们血管里本身就流着那样的东西。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初衷,到最后总会卷进去。你们都坚信自己做的都是对的,都觉得有能力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不惜和狼虎为伴,最后不管什么样的手段都用上了——”
那样的话,让少将涣散的思维一震,重新凝聚起来。
他发现自己还是不够了解师父的——那样的话,他本来没想到会从师父这样看似不问政局的女子口中吐出。
“然而到了最后,你们实际成为的那个人和你们想成为的那个人之间,总是大不相同。”慕湮的手按在弟子肩上,凝视着他,目光却仿佛看到了别的地方,神思恍惚之间,也不知道说的是哪一个人——然而这样的话听到耳中,心中却是忍不住悚然。
“师父。”云焕勉强开口,想将话题从这方面带开——那并不是他想和师父说下去的。
“焕儿。”空桑的女剑圣恍然一惊,明白过来,苦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却被军人肩上的银鹰硌痛了手,她低下头来凝视着最小的弟子,眼里是担忧的光,“小心那些家伙啊——那些人用得着你的时候便百般对你好,如果有朝一日用不着你了,转身就会把你扔去喂那些豺狼!”
“没关系,弟子能应付。”他抿了一下薄唇,在转瞬间将心里涌起的情绪压了下去,暗自回归于主题,“虽然现下遇到了一些难题。”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冷气悄无声息地吸入他的胸腔——终于顺利地不动声色抛出这句话了。其实,说到底,他费尽周折来到这里,不就为了这句话?
“出了什么事?”果然,慕湮一听就关切地蹙起了眉头,“我就知道你不会随便来博古尔沙漠的——遇到什么难事?快说来给师父听听。”
“我奉命来这里找一样东西。”帝国少将坐在师父榻前,将声音压低,慎重而冷凝,“军令如山。如果找不到,就得死。”
“什么?”慕湮吃惊地坐起,“死令?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重要?”
“纯青琉璃如……”云焕立刻回答,然而仿佛忽然想起这是机密一般,止住了口。
“纯青琉璃如意珠?”空桑的女剑圣手指一震,显然这个称呼她曾经听过,极力回忆着,前朝的女子喃喃,“是那个东西?传说中龙神的如意珠?……可是星尊帝灭了海国,镇蛟龙于苍梧之渊后,如意珠不是一直被安放在伽蓝白塔顶端?据说可以保佑全境风调雨顺。难道沧流建国后丢失了这颗宝珠?以至于要你千里来追回?”
云焕勉强笑了笑,没有回答。
多年来,迦楼罗金翅鸟的研制一直是帝国最高的机密,而纯青琉璃如意珠的作用更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如果让师父得知如意珠便是那个摧毁一切的杀人机器的内核,只怕她虽然不忍眼睁睁看弟子失职被处死,但也会犹豫着不肯帮他——虽然处处留了心机,然而让他对师父公然说谎,也是办不到。他只能避而不答。
“是了,这是军务,你不便多说。”他只是略微沉吟,慕湮便了解地点头,关切询问,“应该能找到的吧?你可以去空寂城调用镇野军团啊……”
“那样大的荒漠,一支军队大海捞针有什么用。”云焕低头微微苦笑,“那个死令是有期限的。”
他只差直说出那一句话——“在这片大漠上,论人脉、论影响力,在民间谁能比得上师父?”
是的,镇野军团虽能维持当地秩序,然而他也是知道军队是不得民心的。这件事上,依靠镇野军团根本不如借助师父多年来在牧民中的威望——那也是他刚开始接到这个艰巨任务时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的想法。
“期限是多久?”慕湮的手指慢慢握紧,问。
“一个月。”云焕低声回答。
“一个月……”空桑女剑圣眉间有沉吟的神色,缓缓抬头看着高窗外的一方蓝天,外面已经渐渐黑了下去,“时间是很紧啊……难为你了。”
“弟子多言了。”控制着语速,慢慢回答,感觉自己的声音如冷而钝的刀锋,然后他强迫自己不再说下去,站起了身转向门外,“湘应该已经做好饭了。”
慕湮脸上的神色一再变幻,在弟子走出内室前忽然叫住了他。
“今天晚上,附近各个部落的牧民都会来墓前集会,答谢我为他们驱走邪魔,”空桑女剑圣开口,对着自己的弟子吩咐,“到时候,我会拜托各族头人替我留意——那些都是熟悉大漠的人,说不定能有所帮助。”
“多谢师父。”终于得到了意料中的承诺,帝国少将霍然回头,单膝跪地,却不敢抬头看师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