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呀……珠珠!你看,他多么棒!”央桑怔怔地站在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云焕,一时竟忘了要上去领舞,“多么棒!他……他比我还跳得好!珠珠,我的云锦腰带呢?”
“什么?”贴身女奴吓了一跳,“公主!你要云锦腰带干什么?”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红衣公主的眼睛还是看着人群中那个佼佼不群的影子,不耐烦地说,“快给我!我以后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啦!”
“不行!”珠珠一向嘻嘻哈哈,这次却按紧了口袋,倒退,“公主,不行的!”
“有什么不行!”央桑终于愤怒了,跺着脚,“那是我织出来的云锦腰带!我要给谁就给谁!”
“公主织的云锦腰带,只能给大漠上最英武的勇士——云锦腰带给了谁,公主就是谁的!”贴身女奴连连倒退,声音颤抖,“可是……可是他是个冰夷啊!是个冰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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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夷又怎么样!”央桑眉毛一挑,大眼睛闪出亮光,瞪着珠珠,“我就喜欢冰夷!摩珂还不是把云锦腰带偷偷给了那个瞎眼的琴师……都不知道他的来历。你为什么就不说什么呢?快把云锦腰带给我!不然我拿鞭子抽你了!”
然而珠珠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眼看那边歌舞消歇,那个白袍的年轻人从人群中离去。央桑急了,干脆真的一步跳过去,劈手便夺,连着几鞭啪啪将女奴赶开。珠珠知道小公主烈火般的脾气,也不敢反抗,只是护着头脸连连后退,一边叫着摩珂公主的名字,希望向来能压住妹妹的大公主能过来劝解。然而摩珂公主此刻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冰河琴师也不见踪影,女奴躲不了一会儿就被央桑抓住。
慕湮刚和罗诺头人说完话,不知为何觉得胸口有些隐隐作痛,生怕自己会在盛宴中没有预兆地倒下,连忙和曼尔戈族长作别。然而转动轮椅,却不见云焕的身影。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喧闹,人群往外齐齐一退,发出震惊的低呼。
“那边怎么了?”慕湮眼睛看向方才还载歌载舞的火堆,流露出焦急的神情,“出了什么事?”
罗诺头人也是一惊,脱口道:“糟糕,莫不是城里冰夷军队又来驱赶了?”
——这些年来冰族处处管制着大漠上的各部,不仅不许牧民们再过随水草迁徙的游牧生活,强制他们在帝国所圈的土地上定居,日常种种宗教祭祀也被禁止。连年年驱逐邪魔后的谢神仪式,也不得不在夜间进行,天明前结束。
然而此刻天尚未亮,空寂城里冰夷的镇野军团就赶来驱赶牧民了吗?
黎明前最黑的天幕下,篝火静静燃烧,映红天空。然而火堆旁空空如也,只站着两个人——其余牧民在惊呼中下意识地退后,一下子将火旁的场地空了出来。只余下红衣小公主央桑,怔怔地一手捧着一条五色绚烂的锦带、一手握着鞭子,看着面前白袍来客,浑身微微颤抖。云焕不发一言地站在那里,平举的右臂上衣衫碎裂,赫然有一道鞭痕。
“焕儿?”“央桑?”空桑女剑圣和曼尔戈的族长同时脱口惊呼,忍不住双双上前。
“啪!”那个瞬间,呆若木鸡的小公主忽然动了,又是一鞭子就抽向云焕,又急又狠。旁边牧民眼看公主居然再度向女仙带来的贵客动手,这回反应过来了,纷纷惊呼着上前阻止。
云焕看着鞭子迎面抽过来,也不闪避,只是竖起手臂生生受了这一记。啪的一声,袍袖碎裂,一道鲜血从手上沁了出来,他只是皱了皱眉,一声不吭。央桑公主这时终于说出话来了,嘴唇微微颤抖,猛然大哭起来,劈头盖脸地猛抽鞭子:“你、你说什么?你不要——你不要?你说什么……”
“抱歉,公主,我不能要。”那些鞭子倒是没有多少力道,云焕只是觉得心里烦躁——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对于莫名其妙找上来的这番风波有些不耐烦。若不是看到师父在旁边,又不能和这些大漠上的牧民翻脸,他早就想劈手夺过鞭子折为两段。
“你竟敢不要!我、我十五岁织了这条云锦腰带后,多少英雄勇士为了得到它不惜血染大漠……你、你竟敢不要!”十七年来从未有这一刻的愤怒和屈辱,一向高傲的红衣小公主终于忍不住在所有牧民面前大哭起来,用尽全力一鞭抽过去,哭喊,“父王!父王!我要杀了他!”
然而,这一鞭刚接触到云焕的小臂,忽然凭空啪的响了一声,节节寸断,散了一地。
“住手!”尚未挤到人群中,轮椅上的慕湮只来得及并指凌空斩去,将皮鞭在瞬间粉碎。所有牧民吓了一跳,看到女仙动怒,不由自主地脸上现出敬畏的神色。
“胡闹!”罗诺族长走得比慕湮快,此刻已经三步两步冲入人群,一看女儿手上那条云锦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中又急又怒,一个耳光便落到了小女儿脸上,冲口而出,“不要脸的丫头!居然把云锦给冰夷!”
话一入耳,云焕肩背陡然一震,目光中情不自禁流露出杀气。慕湮此刻已经推着轮椅走入了人群,知道弟子那酷烈的脾气,心下一惊,连忙伸手拉住云焕被抽得流血的手臂,对他微微摇头。感觉师父温暖柔软的手拉着自己,云焕心头一震,将光剑缓缓松开,低头对师父勉强笑了笑,不说话。
“哇……”央桑第一次被父亲当众责打,愣了愣,忍不住捂住脸痛哭起来,“为什么打我!是父王你自己说的,云锦腰带给谁由我自己高兴——哪怕是给盗宝者!”
“给盗宝者也不能给那些冰夷!”罗诺头人向来把女儿看作自己的骄傲,妻子去世后对她们宠爱至极,但此刻看到小女儿居然公开向一个路过的冰族人示爱,还被当场拒绝,登时愤怒得犹如一头狮子。
再也顾不上那个冰夷是和女仙一起来的,族长咆哮着一把夺过女儿手中的云锦,几下撕得粉碎,丢到火里:“我罗诺没有嫁给冰夷的女儿!曼尔戈部也没有向冰夷献媚的女人!他们夺走我们的土地、欺压我们、侮辱我们的神……十五年前,你大伯全家就是被冰夷军队杀了的!如果不是爹拉着你们两姐妹躲到沙狼窝里,你们早一起被绞死了!那一次多少曼尔戈人被杀?你忘了?”
十五年前……曼尔戈部落?
慕湮心里陡然一惊,有不祥的预感。她手里强健的臂膀也再度震了一下,云焕原本一直不动声色的冷硬的脸起了奇异的变化,抿住了嘴角,看着罗诺族长的眼睛竟然透出狼般的恶毒和仇恨,如欲搏人而噬的野兽。
“焕儿?焕儿?”在所有牧民都被族长的盛怒吸引过去时,坐在轮椅上的女子却察觉出了身侧刹那间闪现的极大杀机,紧紧拉着弟子的手,不敢松开片刻,压低了声音,“你要干什么?把你的杀气收起来……这里没有你要杀的人。我们回去。”
“有。”云焕一眨不眨地盯着火边慷慨陈词的族长,冰蓝色的眼睛慢慢凝聚,“是他……是他!我认出来了。他就是十五年前那个强盗!”
“焕儿?”慕湮忽然间明白过来弟子说的是什么,脸色更加苍白,“不要动手,我们回去。”
虽然知道此刻是绝不能动手的,然而看着火光映照下那张粗犷剽悍的脸,记忆最深处的那扇大门轰然打开——扑面而来的,是地窖里弥漫的腐烂的血肉的味道,饥渴、恐惧以及崩溃般的绝望。而地窖头顶上那些暴民在大笑着喝酒……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十五年来从来不曾片刻忘记!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让那些声音从这个世上消失了,现在发现原来还没有。那些折磨他侮辱他的家伙,居然还活在自己的眼前,说着和以前一样的话!
那个蛮族的头目在对女儿和民众大声咆哮着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满耳只是回响着“冰夷”两个字。只觉得无法移开脚步,云焕冷冷盯着那张脸,眼睛不知不觉泛起军刀才有的铁灰色。
“焕儿,焕儿……我们先回去。”慕湮紧紧拉住他的手臂,生怕一放开光剑便会斩入牧民人群中。然而这样说着,她感觉胸口的不适在慢慢加强,仿佛有什么在侵蚀着,让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啪。”在云焕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光剑的瞬间,那只一直拉着他的手松开了,颓然垂落。
“师父?!”霍然转身,帝国少将脱口惊呼,然而在看到轮椅上再度失去知觉的人时,眼光迅速改变了——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鞘,瞬间封住了原本已经炽热的刀。
被父亲那样的盛怒吓住,央桑一时间居然忘了自己云锦被撕掉,讷讷看着父亲,半晌才回答了一句:“可是……可是,女仙说他是好人啊……女仙说的!”
女仙?那样一句话让罗诺族长愣了一下,所有牧民这才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火堆的另一边。然而那儿已经空空荡荡了。
所有人低呼了一声,再度转头看去——火光下石墓的门正轰然落了下来。
“湘!湘!”轰然落下的封墓石隔断了光线,横抱着失去知觉的师父冲入室内,云焕呼唤着自己的鲛人傀儡。内室忽然传来轻轻“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然而急切中云焕来不及去想,只是急促吩咐:“掌灯!”
过了片刻湘才从最深处的石室出来,面无表情地进入内室,用火绒将石烛台上的火点起。
云焕抱着慕湮站在那里等待,感觉怀里的人如同死去一样毫无声息,身子在慢慢冷下去。虽然明知是类似“灭”字诀那样的暂时休眠,然而那种恐惧还是如同第一次猝不及防看到师父倒下时一样袭来——也不知是不是知道了只有三个月的大限,他低头注视师父苍白清丽的脸,总觉得有不祥的阴影笼罩着。
三个月……三个月后,这双眼睛就再也不会睁开来。
“主人,好了。”很快湘便点起了火,然而一边的少将脸色却是阴沉的,仿佛没听到一样地站着,身子慢慢发抖。许久许久,才俯身将怀里轻得如同枯叶的人放下,却不肯松开手,坐到了榻边,用手指扣住了慕湮的肩井穴,缓缓将剑气透入体内。
小蓝又不知道哪里去了——想起最初见到时那只蜷缩在师父臂弯,怯生生看着他的蓝色小狐狸,少将眼里骤然起了怒意。那畜生根本就不会照顾师父。以前在这座空荡荡的古墓里,师父猝然昏死之后,不知道要在冰冷的地面上躺多久才会醒来。该死的忘恩负义的畜生……
令人惊讶的是,这次他用剑气透入师父肩井穴,居然同上次一样觉察到她体内立刻有凌厉的气劲反击出来,然而这一次,师父却并不像小憩过去的样子。
——怎么回事?
“师父?师父?”恍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云焕颓然停住了手,任没有知觉的身躯靠上他的肩头,发丝铺了他半身。他的手按在穴位上,隐隐感觉师父体内的气脉如潮般汹涌,却紊乱无序,而且在迅速地衰微下去。
石烛台上的灯影影绰绰,映得他面容明灭不定。湘只是木然地立在一边,等待主人的下一句吩咐。然而云焕失神地跪在那里,竟说不出一句话。
总以为有了准备不会再如此惊慌,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师父倒下,心里的恐惧还是压顶而来,比之十五年前的死亡地窖里更加剧烈。转瞬便不能思考,眼前只是一片漆黑。
是的,那么多年了,他一直在黑暗里濒死挣扎着,立下了种种誓言:绝不要再第二次落到这样的境地里……绝不要再被任何人欺负……也绝不会再去期待有谁来救他。然而在这样的绝望之中,忽然之间白光笼罩了一切,一双手打开了那隔断一切的门,将他从绝地里带走——便是如今握在他手心的这一双柔软的手。
可是,这仅剩的一切,眼看也就要被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