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案既破,陆宜祯也恢复了正常的上学。
同样复学的徐宛竹则不如以往,精神头仍有些萎靡,在邓夫子宣布下课后转头就走了。
陆宜祯收拾着书盒的时候,段毓儿忽然兴冲冲地凑过来。
“陆小宝,你待会儿应当没什么要紧事罢?”
“嗯。毓儿姐姐想找我做什么?”
段毓儿叉腰微笑:“都被困在家中这么多天,你难不成还想一下学就回去?我听说州北瓦子近日新出了一场戏,可好看了,每日座上人都爆满呢。你不想去瞧瞧?”
“当然想。”
反正回家了也只能拘在高墙里。
陆宜祯一口答应下来,又伸脑袋望向邻桌的徐宛音:“宛音姐姐去吗?”
“自然要去的。”徐宛音无奈笑道,“毓儿妹妹她可是一大早就拖着我说了这事,只不过因为今日陆妹妹你是掐着点来上课的,她一直没找到和你说话的机会,这才一下课就来拦人。”
……
州北瓦子这段时日最火的一出戏叫《画蛾眉》。
得亏段毓儿有先见之明,早早地订了一个二楼的包厢,否则她们这会儿恐怕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从仆使们开出的窄道中疾步行至楼梯口,人群数量终于稀少了些。
登了两级木阶,陆宜祯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只见大堂中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嘈杂喧闹得不成样子。
“这人也太多了罢。”
进入包厢落座以后,陆宜祯趴上倚栏,探头朝下看,看见了还没开唱的戏台子。
“这出戏究竟讲的什么故事呀?为何这么多人喜欢?”
段毓儿老神在在,朝她眨了眨眼。
“总之是一个很好的故事。你待会儿自己瞧便知道了。”
段家大姑娘铁了心不肯松口,陆宜祯无法,只能转回脑袋,眼巴巴地眺望向底下空空荡荡的戏台。
终于,一刻钟后,台子边的铜锣被瓦子小厮敲响,人潮鼓噪之声渐渐平息,《画蛾眉》也在一片安静中正式开场了。
“故事要从前朝的平北一役说起。”
“话说平北一役中,镇远将军以八万兵力战胜敌国,实乃一桩传奇佳话,但少有人知道的是,在此役结束后,这位声名赫赫的镇远将军却并没有立即班师回朝,反而是只身去了一个小山村,从村子里接了一位八岁大的姑娘回京……”
随着说书人话音渐弱,陆宜祯便瞧见,戏台上有一位身着甲胄、虎背熊腰的将军领着一个小姑娘登场了。
原来这小姑娘并非将军的外室生女,而是将军一位已故同袍的遗孤。
小姑娘随生父姓秦,将军把她带回府,是为了认作义女,照顾她长大成人。
将军府人丁稀薄,几代单传。
到了将军这一辈,也依旧只有一个儿子,上至京城公贵、下至府里的仆人女使,都戏称这位公子为“小将军”。
秦姑娘入府这天,恰逢小将军十二岁生辰。
因着镇远将军私下叮嘱过,小将军一直牢牢记得:自己不能欺负妹妹、得一心一意照顾妹妹、还要把欺负妹妹的人揍得爹娘不认!
秦姑娘与小将军一同上下学,一同长大,对小将军的依赖喜爱一日甚重一日。
小将军记得她喜欢吃桂花饼,于是在嬷嬷三令五申的禁止下,买了饼翻墙给她送来;小将军也会在她面临难题时,想尽办法替她解决;他甚至会在她郁闷无聊时,陪伴在侧,绞尽脑汁逗她开心。
——因为妹妹亲生父母早亡,太可怜了,自然要多宠着。
秦姑娘知道小将军心中想法,她也早已把小将军当成了自己的亲哥哥。
她一直这样以为。
直到年岁渐长后,她觉察到了自己的不对劲之处。
这世上,会有妹妹对着自个儿的哥哥心如鹿撞,因为哥哥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便情不自禁地羞涩回避吗?
秦姑娘不禁叩问自己。
正月初八,将军府为她准备了盛大的及笄礼。
礼成之后,小将军就再也没有翻过她的院子了。
不仅仅是因为要避嫌,还因为他被一堆琐事缠住了身。
秦姑娘及笄的同时,小将军也将及弱冠,正是该成家入仕的年纪,然而他无论是成家还是入仕,都不能如老将军所愿。
先说入仕:
老将军戎马征战一生,自是知道战场凶险,因而希望小将军弃武从文,在京城做个富富贵贵的清闲官。
然而小将军一心战马银枪、纵横大漠,同他老子的愿望背道而驰,父子俩为了这事闹得很凶。
再说成家:
小将军心怀远大抱负,不欲早早地耽误别家姑娘,因此每每对父母请入府中的姑娘都不冷不热地,看得将军是满肚子火气。
秦姑娘曾躲在假山后,远远地望见过一回。
水榭中,不知是哪家受邀前来的贵女拈起一颗樱桃,正要递到小将军唇边,后者却像只受惊的猫儿一样,几步跳到了倚栏边,眼睛瞪得溜圆。
秦姑娘甚至在想,倘若他全身生了绒毛,这时也都该竖起来了。
水榭里的姑娘愣在原地,最后不堪其辱,把樱桃一扔,红着眼眶、提着裙摆跑了。
当晚,小将军就被老将军捆住,挨了三大闷棍。
秦姑娘既觉心疼、又觉好笑,还感到胸腔中有点酸酸涩涩的滋味。这世上所有女子都有资格站在他身侧,唯独除了她。
盛夏的一个傍晚,秦姑娘正扶着荷塘边的石栏出神,肩膀却被谁轻轻一拍。
她回头一看,竟然是小将军。
“嘘。”
小将军示意她噤声,做贼似地左右环顾了一圈,在没发觉有其他人在场后,放下心来,扭头和她说:“跟我来。”
秦姑娘跟上前。
望着小将军宽阔挺拔的背影,她心底疑惑,又不由自主地漫开一股隐秘的欢喜。
小将军带她来到了假山的缝隙中。
这是一处极其隐蔽的角落,饶是有人从旁经过,也丝毫不会注意到里头的情况。
“昨日,我已经通过了武威军的选拔。”小将军压低声音说,“还有不到半个月,我就要出发去北境了。我对不起家中二老的期望,但妹妹,你一定会支持我的,对不对?”
秦姑娘顿了会儿,说,对,她会替他照顾好家中的亲眷。
小将军开心极了。
他扑上来,就像是寻常的兄长对待妹妹一样,轻手轻脚地抱了抱她。
“我就知道你是这世上最清楚我的人!”
大军出城那日,秦姑娘并没有来送行。
小将军虽觉心中失落,但也很快调整好了心情,想道,妹妹在家为他收拾烂摊子还来不及呢,哪里有时间抽.出身。
小将军随军跋山涉水了两日。
第三日傍晚,大军修整时分,营中忽然爆出一件大事情——
有人竟是女扮男装混进来的!
小将军听闻后觉得稀奇极了,当代花木兰,可不得亲眼见识见识去?
他呼朋引伴,勾肩搭背地来到扎营审讯的场地,见到了传说中的人物时,却立马傻了眼。
那位“花木兰”,不是自个儿素日里最温柔解意的妹妹又是谁?
兴许是为了保全家中颜面,她到现在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来历,长发散落在肩、双手反绑在身后、眼眶红润不已,一副凄凄怜怜的模样。
尤其是小姑娘自进京后便没吃过什么苦头,连着赶了两日路,整个人消瘦了不止一大圈,灰扑扑又纤弱弱地。
看得小将军脑子嗡然一响,当即就炸了。
“你们放开她!”
“不准动!谁敢动她试试?”
“你还碰,还碰!小爷我折了你的手!”
……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小将军也被一道绑了起来。
两个人以扰乱军纪的罪名,由武威军教头亲自拎着,打包丢进了一间帐子里。
这是一间堆放军械的帐篷,入夜后并没有点蜡烛。
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是黑蒙蒙地,能听见外头营地将士们或训练、或燃篝火的动静。
两个人背靠背绑着。
教头的原话是“明日便叫将军府派人来接公子、姑娘回家”。
小将军刚刚气血上涌与人动了手,这会儿稍稍冷静下来,缓过了气,才发觉其中的不对之处。
他抬起指头戳了戳身后的姑娘,忍不住教训道:“你说说,你怎么会胡闹到这个地步?军营是你能进来的地方么!”
秦姑娘半晌没吱声。
小将军又开始反思,是不是方才他把话说得太重了?
小将军:“我……”
秦姑娘:“我就是害怕再也见不着你了。”
话语间带着鼻音,不用看也省得,小姑娘必定是红了眼眶。
小将军哪里还顾得上耍什么兄长威严,舌头像被烫到似的,一连蹦了好几句“是我的错”“你别哭”。
又安静了片刻。
秦姑娘开口:“我不顾一切混到你的军队里,又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害你错失了这次机会,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恶、很可笑?”
小将军讷讷地:“我,我怎么会这么想你?”
“那我问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当然是世上最亲的妹妹!”小将军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秦姑娘吸吸鼻子,心中似赌着一口气。她紧紧捏住捆绑双手的绳索。
“我们又不是同一对爹娘生的……”
“谁要做你妹妹。”
……
陆宜祯脑子轰然一片空白。
满耳朵只回响着那一句——
“谁要做你妹妹。”
莹润的指甲紧扣横栏,用力得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去。
但她已魂不附体,察觉不到痛意了。
……
戏毕,从二楼包厢下来,陆宜祯仍然是恍恍惚惚地。
好在另两位小同窗也被这出戏完全夺去了心神,便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只边落阶梯,边兴致盎然地讨论着故事的结局。
徐宛音感慨道:“幸亏老将军和将军夫人都是开明之人,否则这对有情人,还有得熬呢。”
段毓儿也道:“那小将军真是个蠢东西,秦妹妹已经待他那般不寻常,竟还像个瞎子似的看不出来!”
“这也未必怪他。”徐宛音温言细语地,“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倘如一个与你从小一同长大、情谊深厚的兄弟,某几日突然对你闪闪躲躲、欲言又止,你会如何作想?”
段毓儿微微一默:“我会以为他偷偷背着我干了什么坏事。”
“这便是了。那假如他直接与你表明心意呢?”
“……我会把郎中塞到他屋里头去,给他看看脑子。”
徐宛音忍俊不禁:“我倒真有些好奇,将来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才能入毓儿妹妹的青眼了。”
“那必定得是天下一等一的男子。”
前头正说着话,陆宜祯没留意到她们是什么时候消了音的,直到撞上了段毓儿的背,她才如梦初醒般回神。
“为什么不走了?”
“嘘!”
段毓儿回头,挤眉弄眼地捂住了她的嘴,一面捂,还一面悄声招呼着徐宛音:“快!快找个地方藏起来!”
陆宜祯被段毓儿连拖带拽地,藏到了楼梯角的青松盆栽后。
三个小姑娘肩膀擦着肩膀、脑袋挤着脑袋,鬼鬼祟祟地从松针隙眼儿里打量着前方的状况。
陆家的小姑娘这时也终于看明白了。
前方堂中的柱子边,那正伸手为姑娘抹眼泪儿的、身形瘦高的小郎君,不是是英武侯府的徐家大郎又是谁?
陆宜祯和段毓儿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向最左边的徐宛音。
“你家哥哥还没定亲罢?”
“嗯。”
徐三姑娘的神情倒算镇定:“不过大哥哥年纪也快及冠了,想为家里添个嫂嫂并不算奇怪。你们不觉得,那姑娘有些面熟吗?”
另两只于是又把目光投向了柱子边说话的二人。
由于离得远,并且堂内看客还未散尽、声音嘈嘈,因而那头的谈话内容并不能听得很清晰。
陆宜祯仔细地观察了须臾,脑中顿忽闪过一丝清明:“我记起来了,那姑娘,好像是郑家的……”
段毓儿经她这么一提醒,也恍然:“对对对,我们刚去郑氏马球场那回,不是和她打过一次照面吗?没错的,就是她!”
徐宛音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陆宜祯注意到她的异色,不禁问道:“宛音姐姐,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确实是她。”徐宛音顿了顿,“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上次去郑家的风荷园赏花的时候,郑家夫人还嚷嚷着她家姑娘兴许……”
是被谁家的小郎君勾去了心思。
却没成想这位罪魁祸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陆宜祯欲笑出声,又慌慌忙忙掩住唇,好在是没把三个人的位置暴露出去。
遥想她初来赵京,在明景楼见到徐家大郎时,他还青青涩涩、呆实憨厚得很,这一转眼过了这么些年,他竟都到了该成婚的年纪。
陆家小姑娘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
转念间,她又想到,这徐家大郎和隋小世子是年纪相仿的同窗,徐家大郎既已有了心仪的姑娘,那么隋意呢?
他是不是也会同徐家大郎一般?
就算目前不见得有,早晚一天……
早晚一天,他的心里也会住进去别人。
他能来得及等她长大吗?
要真是到了那时候,她又该怎么办呀?
如若,如若,现下就与小世子坦明了心里所思,他会不会觉得她……很奇怪?
会不会就从此疏远了她?
隋意一直只把她当做妹妹罢了。
一想到少年郎待她温和疏离、不咸不淡的模样,小姑娘便打从心底涌出一阵一阵的难过。
她从未有如此刻一样,期望着自己能快快长大。
最好是一夜之间就能及笄。
到那时,总能光明正大地对小世子坦言欢喜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九岁的陆宜祯:你做我哥哥吧
十二岁的陆宜祯:谁要做你妹妹
十五岁的陆宜祯:……(请填空)
★明天的更新改到21:00
★没摸清楚晋江系统的抽法,昨天名单里漏了个小可爱,感谢逾渊鱼小天使灌溉的1瓶营养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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