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宜祯虽说在扬州城生活了将近十年的时光,但离开了六年再度归来,这座记忆里的城镇如今已然变得熟悉又陌生。
主干街道的老字号没变,屋檐外饰却换了新漆;沿途的吆喝叫卖声也没变,老人却换了新人、旧物也换做新物。
“前面那家,六七年前是卖葱油饼的,不过现在已经是一间首饰铺子了,你若是喜欢首饰……”
姜敏行习惯性出口的话戛然收住,生硬地改口:“那咱们也别进去了罢。”
本以为只是纯粹的出门闲逛,他并没有带小厮。
可怎知身旁这个看似斯文柔弱的小姑娘,买起东西来,却毫不含糊。一会儿说,要给京城的闺中好友带份手信;一会儿又说,得给未过门的表嫂嫂也挑份礼品……
这下可好,这一切沉甸甸的心意,全落到他身上了。
姜敏行苦着脸,两只手弯各垮了好几个大包、大篮,怀里还捧着一堆零碎的小玩意儿,面庞好不容易从礼堆里钻出来,目含乞求地望向身旁兴致未歇的陆家祖宗。
陆宜祯眨了眨眼,终于对他生出一丝怜悯。
“不如,我们去前边拐角的那个茶棚子里歇歇脚,你回府喊驾马车来罢?”
姜敏行简直要哭出来,忙不迭点头,负着千钧重物,一面走、还一面心想:这次回去,他不止要喊一驾马车过来,他还要喊五六个小厮!
心绪激荡之下,姜小公子并没有仔细看路,迎面和一道人影撞上,他“哎哟”一声,往后摔了个屁股蹲,身上的大小礼品也“哗啦啦”散落一地。
“哪个不开眼的?敢撞你小爷?”
陆宜祯回头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姜敏行,你没事罢?”
“没事没事,闪开,你闪开。”
姜敏行本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在家中尚且能收敛,一旦上了街,那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他。
“站好了啊,别动。让小爷看看你长什么模样。”
他放着狠话,轻轻把挡路的陆宜祯拨到一旁去,眯了眼,鹰隼似的朝前盯去。
“小……小姜公子。”
撞他的人一副小厮打扮的模样,惶惶然地挠了挠头,鞠身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小人正赶着回府给二公子取箭矢,故而没看路,冲撞了小姜公子,真是对不住!”
“……百发?”姜敏行皱眉,“这么说,谢从文那混球就在附近?”
“回小姜公子,正是。我家二公子本在酒楼吃酒,可席间听到外头有人争论‘谁投壶更厉害’,心痒之下,便与争论的那几人立了赌,现在正打发我回府里,去取投壶的东西来呢。”
陆宜祯听到“投壶”这两个字眼,眉梢微扬了扬。
姜敏行不屑道:“这倒像他会做出来的事。”
三个人合力把大大小小的物什搬到了茶棚子里去,姜敏行也没再追究那小厮百发的错处,挥挥手便给他放了行。
陆宜祯望着人跑远的背影,好奇地问:“姜敏行,那个什么、什么文,你认识他吗?”
“当然认识,认识得不能再认识了。你可记得,我们那位未过门的嫂嫂,姓什么?”
“姓谢。”
陆宜祯话至此,猛地联想到什么。
姜敏行点头肯定了她的想法:“没错,就是你想的这样。谢从文,就是谢嫆——你那位即将过门的表嫂嫂、我的亲嫂嫂——的亲弟弟。”
“他们姐弟俩的性子根本沾不上边。谢嫆姐姐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可她这个弟弟么……谢从文,他从武,总之是扬州城里头一号的小霸王。”
“谢家是五年前因为家主任职通判而迁来扬州的,这几年官声名声都很好。虽然我与谢从文不怎么合得来,但毕竟两家大婚在即,祖父和父亲都敲打过我了,这段时日,定不要与他起冲突。”
“原来是这样。”陆宜祯解了心中疑惑,轻快地催促,“好了,姜敏行,你快回府喊马车去罢。”
“那你就呆在茶棚子里,不要乱跑。”
见陆小姑娘点头应下,姜敏行这才理了理衣裳,往街道的人潮里走了。
……
另一头,谢府的小厮百发从府中取了器具,急匆匆地奔回酒楼。
谢从文性子爽快,才这么一会儿功夫,便已经与在门外争论的几个汉子们称兄道弟、喝起酒来了。
百发敲了敲厢房门,犹豫地走上前,手里的器具藏也不是、呈也不是。
“公子,咱们这投壶,还比吗?”
“比啊,定是要比的。”谢从文说着,又给对面人斟了盏酒,“但也得等我与这几位兄弟们喝完酒,尽完兴,这比试,才比得有意思么。”
席间笑声四起,气氛很是快活。
谢从文夹了一筷子菜,令小厮也上了桌,无意中问起:“你怎么回去一趟,用了那么久?”
“回公子,全因为我在回府的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
“小姜公子。”
谢从文惊奇地“哦”了一声:“他怎么被放出门来了?前几日,不是因为入股商铺的事情,被他老爹勒令关了禁闭吗?”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晓得。”百发顿了顿,“不过,我瞧见,今日小姜公子的身边,跟了一个天仙似的姑娘。”
谢从文闻言,眼睛都亮了:“姜敏行竟也开了桃花?有意思、有意思。你快仔细同我说说,那姑娘到底长什么样儿?”
“唔,身段很好,脸蛋儿同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眼睛最漂亮,总之,总之比那些个什么行首都要好看百倍。”
“对了,我回酒楼时,见那姑娘还坐在茶棚子里呢,如若她现在仍没走,那么,从酒楼走廊北边的窗子往外看,就能看见她。”
谢从文哪儿还顾得上喝酒?好奇心如猫抓般,胜过了一切。
赶紧与座上几位汉子道了辞,快步出门,走到走廊的北边尽头,推开窗,往下望。
眺目只见熙攘繁乱的行人。
他凝眸用心地找了找,终于,一道杏色衣裳的窈窕人影,就这般蓦然跳入了他的视线。
这一刻,耳畔的所有声音仿佛都静止了。
“百,百发。百发。”
谢从文颤抖地伸出手,几次要握住身边小厮的袖口布料,却因手心湿汗,打滑错开。
“公子?”
谢从文咬牙切齿:“你真的确定,她,她与姜敏行,是那种关系?”
“这……”百发苦恼道,“他们是一起上街来的,但也许不是要定亲的关系,那姑娘喊小姜公子,是直呼名字的。”
“或者有可能是,远房亲戚?”
“对对对,他们还有可能是亲戚。”谢从文即将枯萎的面色恢复了生机,当机立断,“你快去,把这姑娘的来历打探清楚,不过切记,别惊扰到人家了。”
小厮百发应声退下。
谢从文复回头,紧紧攀住窗框。
茶棚子里的杏裳姑娘对他的目光毫无警觉,撑着头,浅浅地打了个哈欠。一瞬间,教人想到了躺卧于贵妃椅上的慵懒白猫儿。
有姜府的马车缓缓地朝茶棚驶来。
姜敏行从车辕跳下,指挥着随从的小厮们将姑娘脚边的一大摞东西搬上车内。
没过一会儿,那姑娘也款款地随姜敏行走进了车中。
身影再也看不见。
姜府的马车渐渐远去。
谢从文低叹一声,正欲抽身离去,却猛地觉察出什么,整个人又趴回了窗边。
杏衣姑娘所乘的那驾马车,离开的方向,好像就是……
谢家?
……
姜家马车厢内。
陆宜祯从小山般的礼物中,挑出了一个楠木盒子。
这是她为即将过门的谢家表嫂嫂准备的见面礼。
十日后,便是姜谢两家结亲的大喜日子。
因为民间习俗,新人在婚前是不便于见面的,故而姜谨言这几天都跟着大舅母在忙活新房的布置,并没有往谢家跑过。
姜敏行倒是不必避讳这个,坦荡荡地带着陆宜祯,往谢府门前一站,朝守门的老者立直,便行了一礼:
“有劳,我家表妹从京都初来扬州,很是想见一见谢家姐姐,还请你进去为我们通报一声罢。”
“小姜公子这说的是哪里话?都是一家人了,快请进罢。”
老者笑着,侧身为二人引路。
入目只见清雅的假山小池,恰逢春日,树木苍翠、莺啼婉转。闲时坐看,当真别有一番意趣。
谢家大姑娘的院子在府宅东侧。
姜敏行和陆宜祯到时,谢嫆正在屋中捧着绷子做针线活。
做的倒也不是大婚的要紧物件,如嫁衣、绣鞋类的东西,她早在一月前便绣成完工了。现下捏针,纯粹只是为了打发时间、顺带消减消减内心的不安之感。
“大姑娘,歇歇罢,姜家的小公子带着他家表妹来见你了。”
被进门来的老嬷嬷这么一打断,谢嫆才从绣活中抬起头,惊讶道:“表妹?可是谨言前几日要去奉山接回来的那位表妹?”
“正是呢。”
“嬷嬷,快,替我理理发髻,再描一遍眉。”
……
陆宜祯二人被院中的女使带去了偏厅。
其间,又有旁的女使端上来糕点瓜果,还有沏好的温茶。
“也不知姑娘喜欢什么口味的吃食,所以就叫厨房随便准备了些,若是姑娘吃不顺口,我们就再去换一批。”
陆宜祯略为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用了,我吃得惯的。”
待女使们笑应着退下后,小姑娘才望向一边哼笑吃糕的姜敏行,感叹道:“谢家姐姐人也太好了。”
“所以呀,要不是谢家有谢从文在,我都想天天往这儿跑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子天,梳妆打扮好的谢嫆终于姗姗迈进了偏厅。
陆宜祯一见来人,杏眼儿便亮了亮。
这位谢家的大姑娘生得很温和,眉眼天生带了三分笑意,很轻易便能叫人生出亲近感,而且,她的声音也如泉水般清妙:
“敏行。还有这位,便是谨言常常在我跟前提起的小陆姑娘了罢?”
陆宜祯连忙从椅子上蹦起来:“谢家姐姐好。”
“好了,小陆妹妹不必拘礼。”谢嫆浅笑,“还有,小陆妹妹若是不介意,同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一样,唤我大姐姐就好。”
“这样叫,不是平白把人叫老了?我可以叫你阿嫆姐姐吗?”陆宜祯算道,“我平常唤我大表哥,也叫阿言表哥。”
阿言表哥、阿嫆姐姐,听起来就像一对。
谢嫆忍俊不禁,面颊也泛起淡淡的粉色,拈帕笑道:“当然可以,小陆妹妹怎么叫我都是欢喜的。”
“阿嫆姐姐,这是我给你挑的见面礼。”
谢嫆微讶地将楠木盒子接过:“这,多谢小陆妹妹。按理说我年纪比你大,应当是我送你见面礼才对。”转头吩咐,“嬷嬷,快去把我柜子里最上头的包袱取过来。”
谢嫆给姜家这位远道而来的小表妹准备了很多漂亮的衣裳和首饰,如今一见到人,只觉得她哪哪儿都生得好、哪哪儿都讨人喜欢,因此热切得不行,牵起人,为她亲自换衣、梳妆——
简直就像……提前生了个女儿一样。
偏厅一侧,惨遭漠视的姜敏行暗自在心底腹诽。
但饶是骄傲如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位小表妹从小到大便很会惹人喜欢,上至长辈、下至平辈,没几个能逃过的。
在这一点上,她强了他不止百倍。
……
谢嫆的眼光极好。
缃色的纹花襦裙外、罩一层云烟纱,又挽上一抹流苏髻,枣色长穗藏在乌黑的发丝里面,使人看起来轻盈而姣美,仿佛画中人平白活了过来。
就连见多了美人的老嬷嬷,也不由望着铜镜前的小姑娘,心生感慨。
姜家这位表姑娘,当真是漂亮得不似凡物,以后该会令多少男子心碎呀?
陆宜祯挽着谢嫆的手,从后屋走入偏厅时,整个厅子的空气都似乎滞了一滞。
紧接着,有“砰”地、瓷杯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偏厅里多了一个人。
陆家小姑娘循着声,奇怪地望向他。
这是一位容貌与谢嫆有四五分相似的年轻小公子,只是此刻,他呆呆地看着她,眼睛有些发直。
应当是谢嫆的弟弟。
陆宜祯在心底认好了人,犹豫地,朝他弯了弯嘴角。
小公子的脸色,忽然,“轰”地炸开了。
薄红从他的脖子根蔓延到脑袋顶,假使耳朵能冒烟,那么现在整个偏厅,大约已经被他的白烟喷薄成了云雾缭绕的仙境。
谢家小公子如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陆宜祯怔了怔,不由得往谢嫆身后缩去一点。
“陆,陆,陆姑娘,你好,我,我叫,谢从文。”
他行尸走肉般地说完这句话,又行尸走肉般地向她咧出一个笑。
牙齿白白。
鼻血红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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