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陆宜祯又去了夷山别庄。
隋意不在八角亭里,陆宜祯至后厢房找到他时,看见他正在摆弄一个做工精致的木匣子。
“意哥哥,这是什么呀?”她饶有兴致地凑到他身旁,“看起来怎么像女子的梳妆盒?”
“祯儿妹妹来了。”
隋意看她一眼,清浅地笑了笑,当着她的面,不疾不徐地打开了盒子盖。
陆宜祯探头一望,只见盒中木梳、水粉、胭脂、螺子黛、黛砚、朱笔等施妆的物件应有尽有,赫然是应了她的那句猜测。
“这是……”
“祯儿妹妹及笄那日,我顾着奉山的学业和通州的琐事,并没能回来。这些天,我越想便越是觉得可惜,为何独独只有我没能瞧见、祯儿妹妹成人礼那日的模样?”
隋意执起她的手,温声说。
“思来想去,我还是心有不甘。所以,祯儿妹妹可愿意、教我为你重新梳一遍妆?”
夏季的风是燥热的,拂过枝头油绿的叶片,灿金色的日光炙烤着世间一切裸.露的物事,温度滚烫,几乎要把深色的影子给融化掉。
陆宜祯的脑子,仿佛也被钻进窗隙的这阵热风,给拂得晕陶陶地。
直到端坐于铜镜前,望见镜中,自己的发髻被一只洁白修长的手给拆散、垂放,满头青丝披落在肩头时,她才稍稍找回了神魂,忙按住正搓捻她发丝的手。
“你,你会盘发吗?”
“不会。”他从妆奁里取出木梳,轻柔地顺了顺掌心绺结的乌发,“所以,还要请祯儿妹妹多费心教教我。”
可这般繁复精巧的手艺又岂是一日能学会的?
理智上这样想着,但事实上,陆宜祯已温和了眉眼,絮絮地向他诉说起及笄当天,在闺房里为了打扮漂亮、而与女使们所一齐做出的辛苦努力。
“我那日,梳的是惊鸿髻。这个发髻很难梳,当时两个女使忙前忙后,花了快半个时辰的功夫,才把它弄好的。要先这样分发,上头这层绕起来……”
她一面说、一面示意。
后头的隋意便按照她的指示,将满手乌滑如绸的发瀑分成了好几片,每一片或是绕起、或是用簪子固定、或是盘型……当真是十足麻烦。
但替她挽发的人,从始至终都极有耐心。
如这般复杂的步骤,就连当日束髻的女使都手忙脚乱、有些沉不住气,到后来,偶尔还会不经意间微微扯疼了她。可隋意从不会。
待最后一支簪子插.入髻中,陆宜祯扶着脑袋凑近铜镜、往镜中仔细一看,发现这惊鸿髻居然盘得有模有样。
“意哥哥,你太有天分了。”她惊叹,“我第一次盘发时,都盘得没有你好呢。”
“祯儿妹妹的夸赞我收下了。”隋意弯唇一笑,牵着她转过身子、面对自己,“下一步,应当是画花钿了罢?”
“……嗯。”
其实并不对。
寻常女子施妆,先要敷粉,再抹胭脂,又画黛眉,最后才是贴花钿、点口脂。不过小姑娘胜在生了一副好皮相,肌肤白腻透红、双眉也是细而弯,根本不必再做旁的添饰,所以才经得住如此挥霍。
眉心凉而痒。
陆宜祯出神地望着面前的人执笔为她画花钿,心口情愫胀胀地,几乎要溢出来。
及笄礼的时候,她连做梦也不敢想,有朝一日,小世子竟真的会坐在她身前、一瞬不瞬地端视着她、一笔一划在她额间描下绯色的桃花。
那时候,能贴上他亲手所画的花钿样式,她就已经满足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隋意仿佛也是回想起了往事,收笔后,捏着她的脸颊左看右看,轻笑道:“第一眼见祯儿妹妹时,我便知道,祯儿妹妹长大以后,必定生得很好看。”
陆宜祯捉住他作乱的手,顺着他的话,回想起六年前的青涩光阴,不满地抿唇。
控诉道:“你骗人。第一次见面,你根本没有记住我。”
说给糖,也不给。
害她白白苦等了三日。
甚至在明景楼遇见她时,还忘了她是谁。
“我没有骗祯儿妹妹。于我而言,这世上所有皮囊、或美或丑,都不值一提。”
所以见之惊艳,却只当过眼云烟,并未放在心上。
后来又是怎么变的呢?
隋意记不太清。
或许是某一日的日光太灼眼,又或许是某一日的话语太过纯挚。
总之心悄悄地打开了缝隙,然后温度洒进来、雨露渗进来,竟于赤红跳动的泥土里,缓慢、缓慢地绽出了一枝粉碧桃花。
“唯有祯儿妹妹。”
“从此,我永不会忘。”
陆宜祯呆呆地望着他,心跳如雷。
她手心出了汗、浑身也热得要冒汗,好半晌,才勉强垂下眼去、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该,该点口脂了。”
“说的也是。”
隋意搁下朱笔,又从形形色色的小盒子里,挑出来一方口脂盒,开盖后,指尖轻蘸一点石榴色脂膏,抬起,轻柔地贴到了小姑娘的唇上,慢条斯理地抹匀。
脂膏微微冰凉,可指腹却是灼烫的。
陆小姑娘难以形容这冰火二重天的滋味,双手紧紧地攥住椅凳底下的木料,莹润的指甲都绷得略有些发白。
终于,他的指尖离开了。
陆宜祯偷偷地吐出一口气,眨了眨眼,却见面前的隋小世子正凝眸端详着自己的脸颊,神情似乎颇有不遂。
“还有哪里没弄好吗?”
“祯儿妹妹别动。”
他沉吟片刻,又沾了满指红脂,点到她的鼻头上,方遂意地弯眼笑了。
“这样才对。”
陆宜祯愕然得没能反应过来。
等到面颊两侧被他左三道、右三道地画了须子,她惊呼一声,终于回过神、惊恼地拍开了他的手。
“别画了,别画了!你都画了什么呀?”
隋意被她模样逗得笑了几声,笑倒在地上。
“我时常觉得祯儿妹妹像猫儿,如今一看,果真像得不得了。”
“……你!”
陆宜祯慌忙转身趴到铜镜前。
镜中的姑娘可不是被他作弄得脸生猫须、鼻头红红?
她羞恼不堪,捂住脸,回身,从指缝里看他,咬牙指责:“你无不无聊!”
小姑娘气急,只觉得这么一句轻飘飘的指责并不能解气,想了想,伸手捞起一旁桌上的口脂盒,便倾身朝他扑过去。
“你画花了我的脸,我也要画你的。”
可谁能料到,一向对她千依百顺的隋小世子,在这一刻,居然侧身避开了她。
小姑娘连他的袖子都没能摸到。
抬头一瞧,那可恶的人不知何时,竟已悠闲地倚在了门边,还弯着桃花眼朝她笑!
……这怎么能忍?
陆小姑娘气得深深吸了好几口气,俏净的双颊因恼怒而泛起薄红,委屈又难过地望着他。
隋意心头一软,顿时就想走过去。
却闻她凶巴巴道:“等我抓到了你,定要你好看的。”
他“噗嗤”笑出声。
……这根本忍不了!
陆宜祯捏紧口脂盒,提起裙摆朝他追上去。
别庄服侍的下人并不多,听闻动静,也早已识趣地避入房中,因而陆宜祯在廊间、池畔都没有遇到什么人。
本来害怕出门被人瞧见窘状的心情稍稍淡了,开始专心地找起罪魁祸首来——她跑得太慢,刚出后厢房,便把隋意跟丢了。
漫无目的地将小径、石亭、水榭都逛了一圈,她也没能寻到人。
小姑娘略感挫败。
回后厢房的途中,余光忽然朦朦胧胧地撞见一道远影,她立即精神一震,提着裙摆奔过去。
奔到一半,人影愈发清晰,却发现,那并不是她要找的人,而是许久不见的萧还慎。
后者仿佛是被她不寻常的形容给惊住了,一时瞠目,并没开口说话。
小姑娘反应过来自己的脸上还画着猫须,紧忙赧然地抬手掩了面、背过了身,下意识便叫唤:
“意哥哥!”
太丢人了。
实在是太丢人了。
同时又恼恨自己不争气,竟到这个时候了,还在想着那个害她沦落至此的大混蛋。
浑身热气蒸腾。
迷糊中,好似一道阴影罩在了她的头上。
紧接着,小姑娘便感到自己被人藏进了怀里。熟悉的温雅清香漫入鼻尖,令人心安。
“不怕。”他说,“没人瞧见祯儿妹妹的模样。”
远处,特意挑了个黄道吉日、前来别庄造访的萧还慎轻咳两声,欲迈步过来说两句寒暄,又觉察到气氛不对,生生地止住脚步。
日色下,只见那隋世子垂首、不知和怀里人说了句什么话,忽然抬眼朝他望过来,唇角勾起一分淡笑。
萧还慎肝胆一颤,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待到烦人的身影终于彻底从视线中消失,隋意才又拍了拍小姑娘的背,哄她:“好了,祯儿妹妹,人已经走了。”
小姑娘紧紧环着他的腰,并不放手。
“我抓到你了。”
“嗯,祯儿妹妹抓到我了。”
“你要画三天猫须子。”顿了顿,“一天都不能少。”
“好,都听祯儿妹妹的。”
……
后来,他果真顶了三天口脂画就的猫须子。
也不出门。
倒算是能够静心地闷在房里温书了。
原本偶尔会到别庄造访的萧还慎,在那日过后,一次也没有再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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