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插曲,导致回宫被耽搁,赵晏立即让锦书去知会祖父和祖母,又派人将伯父和伯母请来,毕竟堂姐是他们的女儿,于情于理不该避开他们。
不多时,几人齐聚堂屋。
赵玉成夫妇得知消息,颇为惊讶,但转念一想,太子手眼通天,赵晏请他帮忙寻找赵五娘也不足为奇,见面之后,自是一番千恩万谢。
赵景峰与郑氏也匆匆赶来,后者面色苍白、形容憔悴,也不知是昨夜没睡好还是因牵挂女儿。
事态紧急,姜云琛直截了当地说出调查结果:“霍公子与赵五娘在洛阳城中周转数十日,避过客栈和友人宅邸,专挑道观及佛寺落脚,赵五娘许是清楚贵府没有笃信佛道之人,不会往这个方向追查,且有人注重脸面,拒绝大张旗鼓地搜寻她的踪迹,于是反其道而行之,躲在人来人往、香火鼎盛之处。待到贵府遍寻不获,几乎放弃找她,两人便乔装打扮,跟随一伙道士出了城。”
他语调平静,却是话里有话,郑氏听得羞愤,赵景峰也尴尬地垂下了眼帘。
赵玉成夫妇心情复杂。
起初,赵玉成想过以孙女的安危为重,把事情放到明面,可郑氏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是如果全京城都知道赵五娘与人私奔,她的后半辈子就毁了,自己这做母亲的只能携她共赴黄泉。
二老被她哭得头昏脑涨,最后还是赵景峰在旁边打圆场,将找人的事全权揽下。
赵景峰在大理寺任职,不缺手段,况且他已年逾不惑,孙子都有了,二老也不好把他当懵懂小儿看待,便不再插手。岂料两个月过去,赵景峰一无所获,却是太子在短短三五日之内得到结果。
姜云琛才不管他们各怀心思,又道:“出城之后,两人消失在北邙山,之后的线索的就断了。”
赵玉成脸色一变,看向赵景峰。
赵景峰忙道:“殿下,实不相瞒,臣前段时日明察暗访,也发现小女上了山,但后续搜查却不见任何踪影,臣怕她凶多吉少,为免父亲和母亲挂心,就……”
“你怀疑阿娴遭遇不测,索性就不找了是吗?”赵夫人厉声打断,气急之下,也顾不得外人在场,呵斥道,“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倘若她在山里不慎受伤,一息尚存,眼巴巴地等着救援,你直接放弃,与亲手杀了她又有何区别?你马上给我去找,我的亲孙女,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赵景峰低声称是,不敢争辩一句。
他有苦难言,那阵子,大理寺接了桩要案,他不想让上峰知晓他家门不幸,打发他回去处理私事、把重任交给其他同僚,于是也没有尽全力寻人,唯恐被别有用心之人大肆声张。
弟弟已经官拜正三品,他却只是个从四品上的少卿,虽说两人兄友弟恭,弟弟也从未有过觊觎他位置的心思,但他作为兄长、燕国公府未来的继承人,面上多少有些不好看。
因此想要力所能及地在任上做事,以求尽快升迁。
至于女儿,骨肉血亲,若说没有半分感情也是假的,他动过心思,只要女儿肯回来,他愿意压住妻子的反对,让女儿如愿以偿嫁给霍公子。
可她却迟迟不曾现身,久而久之,他渐渐失去希望,只能听天由命。
赵景峰伤感了几天,事情就此揭过。
他和妻子本就是利益联姻,毫无情爱可言,连生三个女儿之后,他初为人父的喜悦荡然无存,妾室有了儿子,他便一门心思扑到了儿子们身上,对于这个三女儿也说不上有太多喜爱。
尤其是她被妻子教导得唯唯诺诺,没有半分将门虎女的姿态,还不如侄女讨喜。
她这辈子唯一做过的勇敢之事,便是一声不响地与人私奔,把他和妻子气得够呛。
“燕国公夫人先莫着急,赵五娘未必已经凶多吉少。”姜云琛不着痕迹地插话道,“北邙山上有座招提寺,赵五娘十有八/九就在里面。”
太子的嗓音清润如水,让赵夫人心中的焦虑和火气平息不少,只是未等她出声,赵景峰又道:“殿下,臣已派人搜查过招提寺,小女与霍公子确实曾在此落脚,但不出两日便离去了,随后就音讯全无,所以臣认为……”
他小心翼翼地觑了眼母亲,明智地住了口。
赵晏方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捋清线索,轻声道:“堂姐断不会凭空蒸发,既然连殿下都无法再追查到她后续的踪迹,所以她很可能并没有下山,而是假意离开招提寺,其实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重新折了回去。”
赵景峰大惑不解:“她为何要躲在招提寺?难不成,她要在那里面过一辈子?”
赵晏摇摇头:“堂姐走得仓促,应当未曾携带太多盘缠,她即使有心也跑不远。”
顿了顿,有些迟疑道:“如果她自愿留下还好,可我怕她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被人胁迫,不得不困在招提寺。”
此言一出,室内鸦雀无声。
忽然,郑氏抽泣道:“既如此,歹人必定已经识破阿娴身份,知晓她是燕国公府长房嫡女,才挟持她意图不轨。我可怜的阿娴,当真是命苦,被个太学博士之子迷惑心神,又有家中内鬼帮她与那外男传信,现在事情被捅出去,闹得人尽皆知,她以后该如何自处?”
她看向赵晏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怨毒。
替女儿联络霍公子的八成是侄女,她铁了心要促成两人,让女儿的婚事再无法压她一筹。
现在她飞上枝头,还落井下石、把事情告知太子,居心为何,实在是昭然若揭。
昨晚之事历历在目,那家仆心惊胆战地回来,转述了太子所言,她惊恐交加,又觉愤怒不已。
侄女小小年纪,实在是好手段,过门几日,就给太子灌了迷魂汤,而太子也不过如此,外面交口称赞的贤明储君、少年英才,还不是被侄女这狐狸精哄骗得晕头转向?
赵晏深吸口气,劝道:“伯母,当务之急,是先把堂姐救出来。”
“救她回来,然后叫全京城看她笑话吗?”郑氏泣不成声,“娘娘,阿娴好歹也是您的堂姐,您怎能把她的事情告诉外人?若是臣妇又何处得罪了娘娘,您尽管处罚臣妇,何必对阿娴……”
“放肆!”一只茶杯掷在她面前,刹那间四分五裂。
郑氏骇然,剩下的话悉数咽了回去。
就见太子面若寒霜,冷声道:“太子妃何等身份,也轮得到你在这指桑骂槐?赵五娘失踪,孤是从别处听说,若非看在太子妃和燕国公的份上,你以为孤愿意管你家鸡零狗碎的破事?”
又道:“赵少卿在大理寺担任要职,推断能力还不如一个小娘子,着实令人失望。”
赵景峰听懂他言下之意,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跪下:“殿下,臣只是念及家丑不可外扬。”
姜云琛却不理会:“欲治其国,先齐其家,赵少卿连‘齐家’都做不到,如何能担当大任?”
赵景峰连连叩首求饶,赵玉成和赵夫人见势不妙,也起身跪拜:“犬子无状,请殿下恕罪。”
赵晏一并跪了下来。
姜云琛看着面前的老老少少,心中五味陈杂。
他并无降罪于赵景峰之意,只是威慑,因他实在看不惯此人薄情寡义的嘴脸。
燕国公府在世人眼中声名显赫,赵玉成作为开国功臣、三朝元老,身经百战,屡次出生入死,如今位高权重,也安分守己,未有半分不轨之心,赵景峰在任期间兢兢业业,破获过不计其数的大案,还有不在场的赵景明和赵景川,个个国之栋梁,只论战功或政绩,令人挑不出一丝差错。
赵景川无妻无子,暂且不表,但他始料未及,赵景峰和赵景明竟然都将自己、或者说是燕国公府的前途看得如此之重,甚至胜过亲生女儿。
可他也没有立场苛责他们什么,赵玉成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人,赵景明死守凉州、千里追击天渊可汗,更是把性命置之度外,赵家所有的一切都来之不易,他们拼尽全力想要留住。
较之家族繁荣昌盛、绵延不绝,区区一个女儿,的确微不足道。
相比之下,赵景明还算厚道得多,把赵晏送进宫里做太子妃,横竖都是享福。
他忽然明白了那天晚上,赵晏与他说的一句话。
——殿下羡慕令祖令尊的功业,但你所拥有的一切,极有可能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彼时他只赞赏于她的通透与豁达,殊不知,这也是她的心声。
天家尚且如此,更何况底下的朝臣,赵家没有世家大族的百年基业,所倚仗的只有赵玉成父子几人的忠诚与能力,下一代还是未知数。她知道祖父和父亲叔伯的艰难,所以她不能有任何埋怨。
“赵少卿,带尊夫人下去,不要再让孤看到你们。”他漠然道,“另外,须得提醒尊夫人一声,太子妃既嫁与孤为妻,从今往后,于她而言,孤不是外人,你们这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才是。”
赵景峰赶忙谢恩,拖着双腿发软的郑氏离开。
少了碍眼的人,姜云琛的神色缓和些许,扶起赵晏,又对赵玉成夫妇道:“平身吧。救赵五娘脱身刻不容缓,但此事须得谨慎而行,万不可提前泄露风声,以免赵五娘陷入危险境地。”
“我先去探探路,弄清堂姐可能被困的位置。”赵晏提议道,“我从未去过招提寺,定不会被僧人们认出,我扮做香客,戴上帷帽,即使遇到熟人也不怕。”
姜云琛不假思索道:“我和你一起去。”
“殿下不可。”赵玉成急忙阻止,“老臣家中之事,劳您费心已是不该,又何敢让您以身涉险?”
姜云琛却道:“幕后主使身份未明,孤不好直接出面,救人一事,还须得燕国公调动人马在外设伏,以备不时之需。孤只是为了陪太子妃罢了,否则她携带婢女仆从,又要耽误不少时间。”
赵晏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女子单独出门过于引人注目,而带着锦书,是不如与姜云琛同行来得方便。
她问道:“招提寺中,保不准有见过殿下的人,易容是来不及了,殿下打算如何?”
姜云琛笑了笑:“放心,我自有办法。”
少顷,一辆马车离开燕国公府,朝北邙山疾驰而去。
车厢里,赵晏望着姜云琛手中把玩的面具,奇道:“你这个是……从哪里来的?”
“应该是某次上元节,在夜市上买的。”姜云琛随口答道,“近些年,我在外抛头露面的场合越来越多,导致难得想出宫玩一次,都要遮遮掩掩。”
赵晏陷入沉默,一时有些出神。
她已经想不起来纪十二的面具是什么样了。
姜云琛只当她在担心堂姐,安慰道:“赵五娘吉人天相,定能化险为夷,我这有张招提寺的平面图,你先看看,避免到时候迷路。”
赵晏如梦初醒。
她在做什么?
怎么会把他和纪十二联想到一处?
当时他率军出征,哪有闲工夫假扮商贩、专门跑过来给她带路。
况且城中爆炸的时候,他也遭遇行刺,绝无可能分/身两地、救她一命。
更重要的是,她亲耳听到的,纪十二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掐了掐掌心,收敛思绪,将注意力投向姜云琛递来的图纸。
马车出了城,停在郊外一处偏僻的位置,两人转为骑马,飞快驶向山上的招提寺。
到达已是傍晚,赵晏翻身下马,理了理帷帽,与姜云琛一同进入寺中。
按照事先准备的说辞,两人扮做一对远道而来的夫妻,因天色不早,想在此处借宿。
僧人们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加之两人捐香火钱时出手大方,更是非常欢迎,当即带领两人去往后院闲置的禅房。
赵晏谢过,先行离开正殿去往院中,姜云琛却放慢脚步,望向一旁的求签筒。
僧人立刻会意,笑眯眯道:“檀越既然来了,不妨试试,贫僧这招提寺虽小,却是比别处都要灵验。”
姜云琛平时也不信这些,但今日鬼使神差地,竟没有拒绝。
他看着赵晏消失在视线中,压低声音:“说来不怕您笑话,在下与内子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后虽相敬如宾,但与在下所求的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在下想知道,终此一生,她有没有可能……”
有没有可能对他真正动心。
他没有说完,从中摇出一签。
僧人接过,面上流露出些许惊讶。
旋即斟酌言辞,小心翼翼道:“檀越与尊夫人……曾经彼此珍重,犹胜于自己的生命。”
姜云琛一怔,打开签文。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心下纳闷。赵晏喜欢过他不假,可三年前,她应当还不至于要与他“生死相依”。
何况她亲口承认,当时她喜欢的只有他这张脸。
果然,这些寺庙和道观都不足为信。
他对僧人颔首致谢,径直离去。
赵晏见他出现,本不欲多管,但念及正在演戏,含笑道:“夫君姗姗来迟,该不会是求签了吧?”
少女的嗓音清脆悦耳,“夫君”二字宛如羽毛般从他心尖划过。
隔着帷帽,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上前拉过她的手,揶揄道:“夫人懂我。我问了问佛祖,你我何时能抱到第一个孩子。”
“……”赵晏用力掐了他一把。
佛祖只怕要说他痴心妄想。他还不如问问与她和离之后何时能娶到下一个太子妃来得更实际。
两人跟随引路僧人前行,赵晏回忆着地图所示,与走过的路径逐一对照。
招提寺建在深山中,香火不及城里的寺庙,占地不大,禅房数量有限,找起来也不算太难。
到达之后,僧人低声道:“天色已晚,两位檀越安歇吧。”
赵晏状似无意道:“小师父,这附近可还有旁人?”
僧人道:“是有另外几位檀越借住鄙寺,但更多的贫僧也不清楚。”
赵晏歉然一笑:“妾身并非故意打听什么,只是觉得年节将至,他们漂泊在外,着实凄凉。”
姜云琛揽过她的肩膀:“内子离家日久,思乡情切,难免触景伤怀,还请小师父见谅。”
僧人行了个佛礼,与两人告辞。
屋门关闭,赵晏一巴掌拍开姜云琛的手。
这混账,简直是趁机占她便宜!
她摘下帷帽,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在桌边落座。
心中却浮现些许不安。
霍博士身家清白,霍公子为人和善,堂姐平日被伯母严格管束,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实在想不出他们会与什么人结仇。
然而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万一最坏的事情发生,堂姐已经……又或者如伯父的猜测,她和霍公子离开招提寺后,在山中遭逢意外……
她深呼吸,强迫自己打住。
姜云琛轻轻覆上她手背,安抚地拍了拍:“招提寺门外的道路直通山脚,若有意离开,绝不会走岔,你的推断八/九不离十,他们或许是不小心撞见了什么不该看的,对方顾及赵五娘的身份,怕得罪燕国公府,不敢杀人灭口,只得暂时把他们扣下。”
又道:“燕国公手下都是精兵良将,待你探清位置,定会把她完好无损地救出。”
赵晏望着他干净修长的手指,感觉到温热传来,指尖动了动,终究没有挣脱。
姜云琛握住了她的手。
他从未见过赵五娘,但赵晏如此在意她,应当与她关系很好。
赵景峰凉薄,郑氏势利,倒是歹竹出好笋,生了个不错的女儿。
这趟省亲,果真收获颇丰,他心中满足而欢喜,觉得自己距离赵晏又近了几分。
窗外渐渐暗下来,两人等了一时半刻,赵晏估摸着祖父的人马也该到了,起身戴好帷帽:“你在这等我,我出去看看。”
姜云琛点头:“万事小心,发现情况不对,千万不要逞强。”
“放心,我又不傻。”赵晏笑了笑,“何况这点地盘,也藏不了多少人。”
待她离去,姜云琛行至窗边,轻轻地将窗户错开条缝。
旋即,他悄无声息地越窗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好激动,要和老婆一起打怪了!
赵晏:我想单刷,不想带他,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引自《诗经·邶风·击鼓》,原本是讲战争的,后来被用于表达感情,用在这里算是一语双关吧hhhhh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引自《礼记·大学》。
感谢在2021-02-2218:00:00~2021-02-23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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