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朔印象中的含章公主,大多时候都是知书达理、平易近人的模样,只在处置清河王的那天露出过态度强硬的一面。
而今,她目光里盈满狡黠,分明没有威逼利诱,仅是几句戏言,就让他节节败退。
如此近的距离,他可以看到她根根分明的纤长睫毛,还有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眸,清晰地映照出他的影子。
少女的幽香扑面而来,一如她亲手为他上药时,无孔不入地侵占他嗅觉的甜美气息。
他面红耳赤,有心后退,却又怕惹恼她,只得避开她的视线,低声道:“是。”
宫人们吃吃发笑,似乎并不觉得公主所言有何欠妥。
也是,含章公主作为皇帝的掌上明珠,从小备受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别说调侃他几句,就算看中他、将他掳到身边伺候,都不算稀罕事。
他想起以前,军营里的伙伴们闲暇之余憧憬未来,不少人的梦想是做三品以上的大将军、勋爵加身,最好还能尚公主。据说含章公主美若天仙,若有幸迎娶她,可谓此生无憾。
有人拿他打趣:“你们可醒醒吧,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含章公主嫁给你们,岂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公主是何等人物?怎么也得是虞朔这种长相,才能入她的眼。”
大伙也不恼,拍着他的肩膀七嘴八舌地附和:“苟富贵勿相忘,以后你小子发达了,兄弟们都跟着你混。”
他笑了笑,没有作答。
他们这些戍守边关的将士,或许一生都不会离开凉州,能够活到解甲归田,已是福大命大。
至于做大将军、尚公主,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想成为燕国公那样的人,非但需要身负绝世之才,也离不开时势铸就,即使是赵景明将军,都无法复刻他缔造的神话。
而迎娶公主,就注定了后半辈子只能被困在京城,做个徒有虚职的驸马,再无可能领兵打仗。
虞朔毕竟读过几年书,同伴们不知其中关窍,他却是一清二楚。
他从未做过任何不切实际的梦,只想勤修武艺,在战场上活下来,再争取得个将军头衔,让养父母面上有光,也能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
然后,他会在凉州终老,永远守望这片他热爱的土地。
可惜世事无常,曾经与他说笑的同伴,大多已经葬身在永安十一年的战事中,而他因功受封定远将军,得赵景明相邀,随他进京,为天子青睐,予以禁军职务。
彼时他答应同行,是想代那些逝去的战友到京城看看。
虞朔是个随遇而安之人,既已如此,便恪尽职守、做好分内的一切。
此番归乡,他打算问问养父母一家是否愿意到洛阳定居,他的俸禄虽然无法让他们大富大贵,但供养日常生活绰绰有余。
他来见含章公主,本是想请示她,待到任务结束,能否准许他告假半天,回家一趟。
“事不宜迟,我们出发吧。”姜云瑶出声打断他的思绪,她仿佛看穿他心中所想,“等查明真相,可在凉州多留几日,虞将军与家人团聚,我也趁此机会去附近的州府瞧瞧。”
虞朔连忙道:“多谢殿下恩典。”
“叫我什么?”
“……娘子。”
“不对。”
虞朔沉默了一下,豁出去道:“夫人。”
姜云瑶莞尔,转身朝内室走去。
明威府同属凉州治下,距离姑臧城不远,一两天内足够往返。
姜云瑶召见臣僚,交代完事务,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门。
得益于赵晏的提携,她的骑术还算过得去,平地赶路不在话下。
傍晚时分,两人抵达明威府,找到了那间客栈。
此处不及姑臧城繁华,更是无法与洛阳相提并论,客栈不大,橘色灯笼在风中摇曳,酒菜香气伴随着天南海北的行商口音,从里面飘然而至。
姜云瑶生平头一次骑这么久的马,手心被缰绳勒得隐隐作痛,落地时腿都有些软,被虞朔扶了一把才堪堪站稳。
但她心中却充满兴奋与好奇,曾经存在于书籍和旁人口中的风景,就这样出现在她眼前。
比起车水马龙、繁花似锦的京城,北疆荒凉而辽阔,沿途是茫茫旷野、人烟稀少,城镇虽小,却因坊市不分、没有宵禁,平添些许烟火气息。
正待进去,忽然,一个惊喜的声音传来:“虞兄,是你吗?”
虞朔回过头,也有些意外:“曹兄,别来无恙。”
来者是个年轻郎君,年纪和虞朔不相上下,望见他身边戴着帷帽的女子:“这位小娘子是……”
虞朔一时无言。曹公子是旧识,若说自己娶妻,三言两语必然解释不清楚。
姜云瑶却挽住他的手臂,毫不避讳道:“妾身是虞将军的未婚妻。”
曹公子面露惊讶,旋即连声恭喜。
虞朔只得硬着头皮应下,余光不经意掠过臂弯里的那只手,发现她虎口处有一缕红痕。
三人走进客栈。
曹公子和虞朔分别许久,不知他随赵景明进京之事,还以为他仍在凉州驻军中任职,即将迎娶当地某户人家的女儿。
寒暄过后,曹公子叹息道:“我打算参加今年的秋闱,若能中举,兴许将来还能去京城一试。我自知才疏学浅,不敢奢求太高,但如果能有幸得个三甲,夫子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吧。”
他没有指名道姓,虞朔却明白他说的“夫子”是何人。
气氛莫名有些低沉,他宽慰道:“曹兄自谦了,以前在学堂的时候,你的功课便是最好,假以时日,你定能金榜题名、一展抱负。”
曹公子笑了笑:“我能有什么抱负,毕生所求,不过是河清海晏、国泰民安,我们这些边疆的百姓再也不会遭受战火。我没有你冲锋陷阵的本事,唯有入朝为官,努力守护来之不易的和平。”
又聊了一时半刻,曹公子邀请虞朔到自己家中落脚,被他以“未婚妻不习惯”为由婉拒。
曹公子闻言,也不强求,与两人客气地告辞。
人生何处不相逢,他日有缘,定会再见。
上楼后,走进客房,虞朔点亮灯烛,取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
左右无人,不必再做戏,他不好意思再叫出那个称呼,便说道:“娘子,您手受伤了,在下为您包扎一下。”
姜云瑶没有拒绝,与他面对面坐下,摊开掌心。
她从未受过这种皮肉之苦,若是在宫里,早就眼泪汪汪地去找父母兄长撒娇了,可如今是她非要出来,再苦再累,她也断无理由抱怨半句。
虞朔打来清水,小心翼翼地为她涂药,不禁有些歉疚:“怪在下疏忽,忘记您不习惯骑马,回程的时候租赁一辆马车代步,您就可以轻松些了。”
姜云瑶忍着药粉沾染伤口的刺痛,好笑道:“是我要骑马,你为何赖在自己头上?我坐了一路马车,早就腻味了,你若心疼我,不如与我共乘一骑。”
虞朔顿时哑口无言,想象那幅画面,窘迫得满面通红。
他样貌周正、年少成名,从前在姑臧城,有不少姑娘对他示好。但前两年战事紧张,他枕戈待旦,不知哪天就会马革裹尸,所以一直都是婉言相拒,未曾产生过成家的念头。
边塞之地,民风开放,他见过各种各样大胆热烈的小娘子,却从没像现在这般手足无措。
他与含章公主云泥之别,以她的身份,什么样的世家公子没见过,怎会看上他这寒门低微之人?
又或者,她对他并没有那种心思,只是将他当做普通的臣属差遣而已。
“好了,不逗你了。”姜云瑶收敛笑容,一本正经道,“我有点疼,你跟我说些话,转移一下我的注意力吧。方才那位曹公子,他口中的‘夫子’有何来路?”
虞朔斟酌言辞,轻声道:“在下的父母去得早,养父母收留在下,出于怜悯,便送在下去学堂读书,想着以后考个功名,就不必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也算为虞家保存一丝血脉。”
“曹兄便是在下曾经的同窗。当时,为我们传道授业的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据说他在京城做过官,致仕后回到故乡,开设学堂教我们这些孩子读书。”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夫子是被天渊人杀害的。那些人步步逼近,他让我们藏在草垛中,孤身引开了天渊骑兵,再也没有回来。他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我们活下去。”
姜云瑶一怔,突然后悔开启这个话题。
虞朔却接着道:“他夫人并没有埋怨我们,反而安慰我们,夫子已经年老,我们这些孩子将来长大,才是四海升平、边境安稳的希望,他牺牲自己换得我们活命,也算死得其所。”
“但我不能接受。”他对上她的眼睛,“天渊人犯我边境、杀我同胞,该死的分明是他们。我之所以选择从军,便是不想寒窗苦读十余载,然后再花费不知多少年的工夫到得御前,请求朝廷垂怜凉州,我只求立刻上阵杀敌,把那些狼子野心、觊觎我大好山河的天渊人再次打回草原深处。”
昔日温润如玉的少年骤然露出冷冽的一面,姜云瑶与他目光相触,仿佛在他眼中看到漫天风雪。
但旋即,他垂眸:“抱歉,在下失礼。”
“无妨。”她由衷道,“正因有诸多虞将军这样的战士保家卫国,才能有今日的天下太平。”
“陛下是当世英主,得他庇佑,是社稷万民的福分。”虞朔道,“在下所求,从来不是什么功名利禄,只盼边疆永无战事,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他从未与她说过这么多话。
一时间,也分不清是为了帮她分神,还是忍不住想要倾诉。
姜云瑶低头看着包扎完毕的手掌,忽然下定决心道:“如今,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你可有考虑过以后的生活?”
虞朔不假思索道:“自然是继续在禁军中当差,直到陛下调遣在下至别处。”
姜云瑶追问:“只如此吗?”
“还能如何?”虞朔笑了笑,“只要没有战事,我在哪里都一样,如果有机会,或许还想去江南以及剑南、岭南走走。人生短短数十年,我这样的可能寿数更少,活着的时候,便要尽量不留遗憾。”
姜云瑶深呼吸,心头难得浮现些许紧张。
她望着他:“我也想去你说的那些地方走走,不知是否有缘与你结伴同行?”
虞朔蓦然愣住,思索她话中含义。
姜云瑶却直截了当道:“虞将军,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虞朔: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公主:明人不说暗话,成就成,不成就掰。
赵晏:看看阿瑶,再看看某些人。(露出嫌弃的目光)
太子:我什么都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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