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库银贪污案重查一事,民间市井不甚关注,朝廷上下却没有不知道的,多少双眼睛盯着呢,锦衣卫口风不露,更多的内情打探不到,可赵兴德死了这种事,怎么可能捂得住?
消息长了脚一样,飞遍了整个京城。
刑部里,贺一鸣听到消息时,豁的站了起来:“死了?人死了?赵兴德?”
底下文书抱着手:“消息没错,说是畏罪自杀,留了封遗书,在自家书房吊死了,把去年管修竹的罪都顶了,说人是他杀的,银是他贪的,一切都是他所为,他伪造证据,账本子,甚至物证人证,连当年背叛管修竹的那个贴身长随都认了,说是给了人家钱,让他背叛管修竹,指他贪了银子,后来不放心,还是去灭了口……去年案子里的所有人,都被他骗了,包括刑部和大理寺官员,除了这个,他还认了另一桩人命,他把户部仓部的那个郎中,叫孟南星的,也给杀了,说这人吃了好处还要反水,他看不惯……”
“孟南星?孟南星是谁?”
贺一鸣早忘了户部的人,不过不影响,他摆了摆手:“贪污的银子呢?那仇疑青之所以敢在皇上面前提翻案,最大的疑点就是当年那笔银子没找到。”
文书:“赵兴德也在遗书里说了,说是自己给藏起来了,地点也写出来了,锦衣卫已经有小队出了城,估计就是去找了……要是找着了,这回的事就全乎了,跟咱们没半点关系,法不责众么,牵连的官员太多,大人也顶多是受人蒙骗,皇上不好重责,罚些俸银,冷段日子,再重的,却不会有了。”
“很好……”
贺一鸣控制着情绪,攥紧手指,眸底冷色未去:“仍然不可掉以轻心,仇疑青这个人难缠的紧,叶白汀……”他叹了口气,“到底是本官义弟,一直对本官有误会,小性子上来,难免要针对本官,本官倒是不怕,就怕他年纪小糊涂,让人给诓骗了。”
文书给他续了杯茶:“大人的意思是……”
贺一鸣淡淡扫了他一眼:“继续让人盯着,锦衣卫但有来访,都客气待着,有任何需要刑部基本官配合的地方,绝无二话。”
“是。”
文书走后好一会儿,贺一鸣板着的脸才渐渐收敛,唇角勾出浅浅笑意,死了啊……死的好。
……
皇城,长乐宫。
殿内珠帘荡金,浅纱飘红,暗香暖浮,殿外凉风透顶,冻的人没脾气。
主子娘娘在里头休息,富力行就站在殿门口,多冷的风都不能走,压低了声音:“你说人死了?”
“是……”
小太监凑上前,把打听到的消息小声汇报了一遍。
富力行听完,咂么了咂么,这回的事有点难办啊。
户部尚书万承运算半个自己人,之前挺多事,和这边不清不楚,年头可追溯到十几年前,有些事呢,太贵妃不想叫人知道,他就得和万承运私下多有来往,有些事可以互帮互助么,利益在一起,你还跑得了?你还敢背叛?
这本没什么,可仇疑青那边动作太大,看起来都有点不死不休了,皇上一直没表态,这个‘没表态’就很微妙了,不支持,就是默许,眼下形势,万承运是不是命案凶手不重要,作为户部尚书,参与了库银贪污,是板上钉钉的事,最后一定会倒霉,他倒霉不要紧,要紧的是怎么把自己人给捞出来……
东厂不能有事,太贵妃不能有事,这几年他们一缩再缩,都快没站的地方了,最后这点地位颜面,一定要保住,不然……难道真的去看皇陵么?
怎么在这件事情里游刃有余的转身周旋,是个问题。
不过堂堂东厂厂公,倒也不怕被人欺负,不是他自夸,他打十来年前伺候主子开始,就是在宫里横着走的人物,这点小事还真难不倒他,谁屁股底下没屎,谁没干过点不干净的事?别人非要拽着他死,那就大家一起死,你的家人老小,你的外室私生子,哪个也别想逃,你要是乖顺,明白自己这回是栽里头了,躲不过,做人留一线,不乱说话,你的家人不也好好的保全?
官场里的人,什么道理不懂,这个也得明白,不然凭什么走这么远?站这么高?明白‘水至清则无鱼’,开始敢伸手,伸大手的时候,就该懂,运气不好的,迟早会有这一天。
至于手里头没人用,富力行也不担心,走了这一个,不还有下一个?科举进士一茬一茬的进来,大浪淘沙,他站在这个位置,还怕寻不到效忠的人?
条条处处想通透了,低头一看,面前小太监还是一脸害怕,鹌鹑似的缩着,好像马上要被要了命似的。
“瞧你那胆子,还不如芝麻粒儿大,怕什么?先帝驾崩那么乱的局,你爷爷都挺过来了,这点小场面,怕个蛋。”
要死,也是别人死,沾不到他富力行。
……
叶白汀这边,赵兴德的初步尸检已经进行完毕,心中更为笃定:“赵兴德是不是他杀,死亡原因或许存疑,可前头两个,管修竹和孟南星,一定不是他杀的。”
“啊?”申姜已经从指挥使手里,瞄到了赵兴德的遗书,“可他承认了啊!”
仇疑青一脸‘你眼睛怎么长的’质疑:“所谓的遗书上,只说了结果,承认这件事是他做的,却没有讲说任何过程细节,也没提供物证人证。”
这么敷衍的东西,你也信?
申姜:……
叶白汀已经和门口锦衣卫说话:“可否请死者的妻子钱氏过来一问?”
锦衣卫很快去传的话,钱氏来的也不慢,已经去了妆,换上了麻衣,眼角微红,表情看起来并不是特别悲伤,或者说,相对悲伤,她情绪里的忧愁焦虑更多一些。
叶白汀想了想,道:“我每次见赵大人,他身上好像都是这类衣服,颜色偏深,偏暗,赵大人可是平时不怎么穿鲜亮的衣服?”
钱氏福了个身:“外子不喜欢浅色,淡色,素净也不行,他说自己年长之后,皮子越发黑了,身上衣服但凡亮一些,色浅一些,更显难看,从来都不穿,也不让做。”
叶白汀:“诸如浅青浅蓝这样的衣服,也不穿?”
钱氏摇了摇头:“不穿。”
她回话的时候,叶白汀一直在观察她,慢慢有了想法:“我这里有个问题非常重要,于案情有极大帮助,还请夫人想清楚了再回答。”
“公子请讲。”
“去年七夕,以及腊月二十二,赵兴德身上穿了怎样的衣服?”
“七夕……正逢户部公务繁忙,外子整日都官署,身上穿的自然是官袍,那日散衙很晚,妾身带着孩子出门,半路遇到了他,本是约好陪孩子的,可他衣服都来不及换,又被叫了回去……若妾身记的不错,外子整日穿的都是官袍。至于腊月二十二……”
钱氏想了想:“不就是小年前一天?小年家中忙碌,不仅妾身身为宗妇,里外操持,外子也是要出门拜访上官的,因要去好几个地方,中间时间短,来不及回来换衣服,最好选一套不管去哪里都很合宜,不会被挑眼的衣服,妾身想着马上过年,建议他穿喜庆些,太沉了别人看着也伤眼,外子挑来选去,最后仍是选了深绛色圆领织锦袍……”
叶白汀:“夫人没记错?”
钱氏:“那两日都是大日子,妾身断断不会记错。”
叶白汀又问:“小年这日,赵兴德何时出的门,何时归的家?”
“一大早就出去了,长随随时都跟着,备在马车上的衣服也没有被换过,至晚才归。”
“之后呢?”
“一直在家,并未出门。”钱氏还伸手指了指申姜,“此前调查户部库银贪污案时同,这位百户大人也上门问过话,当可作证,妾身绝对不会撒谎。”
叶白汀看着她:“赵兴德在外头有人,你可知道?”
钱氏怔了一瞬,很快垂了眸,手中帕子微搅:“爷们在外头……难免胡闹,只要不把人往家里带,妾身也没什么好怕的,左右妾身儿子都长成了,没什么好计较的。”
也就是说,她知道。
叶白汀:“夫人可能告知一个地点,或者……名字?”
钱氏这次犹豫了片刻,没有说话。
叶白汀提醒她:“你夫畏罪自杀,认下的贪污款项可不少,如此大罪,你家中必受连累,你方才说你的儿子已经长成,那他的未来前程,你可曾替他想过?若你夫犯下的错处并没有这么大,却要这般定罪,你心中便不觉得委屈,不觉得可惜?”
钱氏嘴唇微颤。
“如若夫人信得过锦衣卫,任何心有疑问的地方,尽可道来,此间之语,不会为他人知晓,夫人所言,我们也会查证,断不会给夫人带来麻烦,”叶白汀说完,看向仇疑青,“是不是,指挥使?”
仇疑青站在他身边,威严凛凛,表情肃穆,一看就是很可信的样子:“不错。”
钱氏咬了咬唇:“外子犯了事,依法该罚,家中上下都认,可不该我们的罚,自也不该我们扛,那些大道理,妾身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也不想懂,只想求指挥使禀公办案,妾身真心想帮忙破案,不求有功,但求……但求不要,牵连孩子。”
她目光殷殷,隐有哀求,仇疑青也只道:“锦衣卫依律办案,法不容私,案情尚未清晰,你之所求,本使不能答应。”
他要是随随便便就答应了,钱氏还会犹豫一下,怀疑是不是在哄她,可他说所有一切依法办事,她心里就有了底,如若果真依法办事,如若她举报有功,家中受到的连累一定会减轻!
“我知道外子和男人……”钱氏微微垂了眸,嘴唇咬出白印,“不止一个,因有时候他回来,身上沾染的味道不一样,可这些人都是谁,我不知道,这些脏事我也懒得问,我只知他在外头没有包养小的,没有外室,没有私生子,有个私宅偶尔会用,宅子的下人会到家来支取花用,我看过那些采买单子,都是男人会用的东西……”
叶白汀:“地址,你可知道?”
“知道,就在东街……”钱氏说了个位置,申姜赶紧记住。
叶白汀:“昨日赵兴德回来,可有什么不对劲?回家后可有外人到访?”
“没有的,”钱氏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指挥使也问过,外子昨日归家和往常一样,天快黑了才回,晚饭吃的也不多,表情亦没什么特别,他在家里都那样,板着个脸,不爱对我们笑,吃完饭就去了书房,他经常在那里歇,昨夜也没有人过来找过……”
“今日呢?赵兴德死后,夫人及家里人,可有收到来自外面的提醒,比如‘好好说话’之类的?”
“这个,有的……”
问完钱氏,申姜看着自己写的满满的小本子,忍不住赞叹:“少爷真是神了!什么隐情都能问的出来!不过为什么确定管修竹和孟南星不是赵兴德杀的,就凭衣服?”
把钱氏叫过来就问衣服颜色,一定是心里有了答案!
叶白汀微微点头:“我前后见过赵兴德两次,带上尸体,这是第三次,心中对他已有印象,再有你之前排查到的线索信息,我一一都翻过,如若能证明他不爱亮色浅色的衣服,他就一定不是凶手。”
申姜:“为什么?”
“这几日你和指挥使在外面忙,我也没闲着,”叶白汀道,“那日开棺验尸,我知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但凡有所疑,有当时不理解的东西,都会格外注意,我从管修竹尸身上收集了一些物证,还有孟南星,身体血肉虽不在,头发却在,我曾仔细翻看,看能不能有所发现。”
“还真有?”
“有。”叶白汀修眉微扬,目光明粲,“管修竹身上的衣服是家人小殓时换过的寿衣,价值不大,但他左手的指甲缝里,有残留的丝线纤维,不多,颜色却很明显,是很亮的鹅黄色,以及一点点浅碧,这两种颜色,你可有印象?”
申姜挠了挠头,想不起来。
仇疑青道:“同心方胜。”
他找到的证据线索早已分享给叶白汀和申姜,申姜的走访记录,信息收集整理成的册子,包括孟南星丢的那个同心方胜,他自然也看过。
“对啊,同心方胜!”申姜拍大腿,这玩意儿还是他和少爷一起找到的呢!款式素净大方,颜色却并不沉暗,以黄绿为主,用极少的淡蓝配色,上头还醉了两颗不足小指指甲大的红线编成的圆球,鹅黄和浅碧,可不就是方胜下垂坠丝绦的颜色!
叶白汀:“之前我想不通这颜色从哪里来,看到孟南星丢了同心方胜,我便懂了,管修竹死前一定见过孟南星,案发当日的密室,绝不是没人去过。”
申姜:“还有?”
叶白汀:“除却指缝里极小的两截丝绦纤维,管修竹的发间,还有一些银白色的碎屑,颜色很亮,最初我也没看出来,之后和商陆一起讨论对比,确认了那是一种做衣服的工艺,烫金,你该知道?”
“知道!”申姜点了点头,“就是有些特殊的花纹图样,或袖口或肩领,刺绣出来反而不如烫金手艺来的好看,这种衣服造价会更贵,寻常没太多人穿得起,大部分人只是采用一点点工艺制造,显的好看,又不那么贵……烫金,银色,所以那是衣服上的东西?”
叶白汀浅浅点头:“不错,若是金色,和深色搭配相撞并不违和,还能更好看,可银色,大部分搭配的都是浅色衣服,比如赵兴德今天穿的衣服,配上就不好看。”
申姜喃喃:“所以你才问赵兴德平时喜欢穿的颜色……”
“至于孟南星,”叶白汀眉目微垂,“遭遇更加惨痛,我们能找到的只是残存骨头,还有头骨上面遗留并不多的头发,头发经水冲刷,几乎没有任何痕迹,然凶手为了抛尸方便,不叫死者头颅冒出水面,将行凶用的斧头绑在了他的头发上,这一绑,有些东西才未被冲刷掉——他的发间,也有相同的,银色碎屑。”
所以事实很明显了,凶手行凶之时,一定是穿着用了烫银技术的浅色衣服,而赵兴德不喜欢穿这种衣服,家里外头都没有,自也不会是凶手。
申姜哑口无言,静默而无声,问就是一个字,绝,太绝了!少爷怎么这么厉害!他们手上就这点东西,管修竹的坟已经刨过,不能再刨了,尸身不能进行复检,孟南星的……除了骨头就是骨头,就这也能找到证据,少爷的缜密细致,对仵作工作的热爱负责,真的没谁了!
叶白汀转过头来问他:“户部档房,林彬那边,可问过了?”
“问是问过了,”申姜眼神瞟了瞟仇疑青,“可来人是我,对方很不满意,也并不配合,看起来问什么答什么,实则没一句实话……”
叶白汀也看仇疑青。
“此人奸狡,但有所求,必须得换回点什么,你觉得,本使会给?”仇疑青剑眉微扬,声音冷冽,“才学平平,心机不少,身上没几两肉,吹风就倒,没拿得出手的本事,长得又丑,北镇抚司不需要这种人。”
长的丑吗?
叶白汀顿了下,才一脸正色:“指挥使正直。”
仇疑青视线掠过他手腕上的小东西,哼了一声:“找一两个证据而已,还不至于本使卖身。”
这个倒是。
叶白汀轻轻握拳,比了个手势:“那指挥使加油?”
仇疑青:……
指挥使的脸色又沉又暗,堪比六月暴雨天前的漫漫黑云。
少爷您可千万别作死!
申姜赶紧发挥作用,转移重点:“总之那小白脸知道的东西,咱们一定能套出来,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如果管修竹死前不久,见过孟南星,他们做了什么?管修竹身上的伤是那个时候造成的么?为什么户部所有人都说不知道?”
叶白汀一脸看傻子似的看着申姜:“你想想那天是什么日子,他拿着同心方胜去的,还能做什么?”
申姜一怔:“表,表白?”
叶白汀:“孟南星性格比较内敛,不是外放的人,表白应该是鼓足了勇气,不成估计也不会强求,管修竹开朗豁达,当时可能有惊讶,可能有意外,却不至于因为对方是个男人,反应过大,顶多是不接对方的东西,不接受情意,为何指缝里会留有方胜丝绦?”
申姜:“那是……接受了?”
叶白汀更像看傻子了:“他若接受了,方胜因何还在孟南星手里,又落在大夫家,被你我发现?”
管修竹死在七夕当夜,若接受了孟南星的情意和信物,那他的死亡现场,同心方胜早就作为证物,被封存了。
“没有接受这份表白,指缝里却有丝绦痕迹,二人一定是发生了推让行为,有过肢体接触,甚至争执,才会如此——”叶白汀思考,“孟南星并不是会勉强别人的性格,当日因何如此执着?他的行为,真的只是为了表白,还是其它?”
仇疑青也沉目思索:“孟南星比管修竹矮。”
申姜这次领会到了上司在说什么,拳砸掌心:“对啊!少爷不是说过,管修竹小腹上的刀伤并不致命,且刀口方向自下而上,绝非自己为自尽所为,动手者会比他矮,是不是就是孟南星动的手?”
想了想,他又感觉不对劲:“也不对,孟南星心仪管修竹,为什么要冲他动刀?还不至死……”
叶白汀目光微闪:“所以动刀是故意,伤不致命,也是故意。”
仇疑青:“管修竹胳膊后侧有撞伤,还曾服了毒,当夜动手的人,或许不止一个。”
一个只是为了帮他,另一个,才是真正的凶手。
“还有那个密室——凶手是如何杀了人,又成功出来的?”叶白汀眯了眼,“赵兴德不死,我们或许需要做更多的工作,他死了,有些怀疑方向,反而更明确了。”
二人说话间,四目相对,眼底有相似的情绪流动,叶白汀的眼睛越来越亮,比夏日阳光都要演,明显是想到了什么:“再确认几个问题,我们就能锁定凶手了!”
仇疑青颌首:“不错。”
申姜:……
不错什么啊不错!倒是跟我说说啊!我一点不知道啊!
这还是在外头,隔墙有耳,叶白汀从申姜勾了勾手指头:“附耳过来。”
申姜过去,听少爷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一通吩咐,眼睛瞪成了铜铃,脸上表情也越来越兴奋。
凶手可能是权力最高的人,也可能是懂事的人,不需要上头吩咐暗示,自己就把事情给办了,也有可能,认为自己可以做这个‘清道夫’,还能顺便积累功劳,惠及他人,好往上爬……当然也有可能,是被下了命令。
但无论如何,这个案子,马上就能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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