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8医院
等问诊的一整周超乎寻常难熬,程声难以集中注意力,周二的大会议开到一半时他觉得周围全是噪音,人也跟着走神,很快助理一旁小声提醒他:“轮到您讲了。”
程声“啊”了一声,猛地回神,手忙脚乱翻手里的资料却什么也找不到,众目睽睽下挤出一句:“你们刚刚讲到哪里了?”
对面frank看出他不对劲,一下会就拽住抱着笔记本往外走的程声,把他强留在会议室,好声好气劝他:“你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
“就算我想休息工作也离不了我。”程声抬手捏了捏鼻梁骨,反而安慰frank:“没事,我周五请了半天假去医院复查,应该不算严重,工作肯定没问题。”
他说完对面却半天蹦不出一句话,程声发觉不对劲,抬手打了一下frank的肩,“你皱什么眉?现代人有点心理疾病多正常,又不是治不好,别大惊小怪。”
frank不吃他这套,蹭地把自己肩上的手甩开,脸上一丁点开玩笑的神态都没有,他认真问程声:“张沉知道吗?你俩不是那个?”
一提到张沉,程声刚刚还颇有些开玩笑的语气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瞬间板起脸来,说话声音也不如刚刚那样飘,“你可别坏我事,没准周五复查时医生告诉我早就恢复正常了,现在千万不要告诉他。”
程声目前这幅天天走神的状态显然不能说服frank,但他毫无掺和别人感情生活的兴趣,欲言又止,最后只憋出一句:“复查结束告诉我一声,有事我们一起商量,公司又不是我俩的。”
把疑神疑鬼的frank打发走,程声独自一人在空旷的会议室待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想,只靠着桌闭目养神。但没几分钟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忽的嗡嗡作响,程声猜是张沉,他们最近搬来新楼,两个人岔开两层办公,工作日里几乎遇不到,张沉逮着机会给自己发短信,内容大多是:你看一下电脑。
他打开手机,果然又是这条短信。
程声随便从旁边拉出张椅子坐下,刚掀开笔记本,原来的桌面骤然变成某个编曲软件的页面,他刚要点屏幕,音轨上的音乐竟自动播放起来,与张沉常写的类型完全不同,是支轻快悠扬的曲子,旋律线带着明显的吉他特色。
这首歌刚播了一个开头,外面忽然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程声把笔记本放在桌上,走去窗前让玻璃窗大开,外面的寒风瞬间涌向他,他却不觉得冷,甚至撑着胳膊让自己上半身探出窗外,伸手接天上簌簌下落的雪花。
程声穿着厚毛衣,胳膊弯曲着伸向天空,他在漫天飞雪中闭上眼,昂起头仔细听背后电脑里传来的曲子,里面一句歌词都没有,但程声听懂了。
裤子口袋的手机再一次嗡嗡振,程声让探出窗外的上半身重新回归温暖的室内,他随手擦了擦脸上的雪,掏出手机一看,张沉又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好听吗?
身后的曲子已经全部播完,电脑屏幕重新回归原本的桌面壁纸,程声坐回椅子上,在手机上按出一句话:好听,编曲小天才。
他刚发完,电脑屏幕忽然跳出来一张照片,是窗外漫天大雪,没几秒手机里又来了一条新信息:下雪了,我刚刚拍的照片。
程声看着这几条信息忍不住小声笑起来,手上停不下,又给张沉发去一条:你可真够野路子,直接入侵我电脑,老实点,以前是不是做过非法工作?
很快手机再次振动,对面回:大学时做过黑客。
程声脸上带着笑,又给他发:那你评价一下我的水平。
对面很快回:正统学院派,像学生时代连草稿纸都整齐的学生。
没一会儿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张沉提着便利店刚买的饭团和饮料推门进来,他今天披了件薄风衣,带着一身寒气,肩上还挂着雪融化后的水迹,一进门就朝程声挥挥手里冒热气的饭团,“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程声跳着跑过去接他手里的袋子,脸凑到这个没什么表情的人面前,嘻嘻哈哈地逗他:“想我啦?来得这么快,还给我带晚饭。”
谁知他刚说完,张沉出其不意在他嘴唇上迅速亲了一下,等脑袋挪开一点,又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尖,之后转身把自己带来的晚餐搁在桌子上,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倒是程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自在地摸摸自己嘴唇,慢吞吞挨着他坐下来,小声嘟囔:“会议室里你就敢做这些,胆子忒大。”
张沉把筷子掰开递给他,拍拍他脑门,说:“如果有人翻监控,咱俩在茶水间会议室里做的事全要被发现,怕不怕?”
程声拿筷子戳了戳张沉,坦然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吃到一半两人挪了窝,端着餐盒移到窗台上赏雪,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没多久地上树上再也看不到其他颜色,程声咬了一大口肉松饭团,口齿不清地朝一旁的张沉说:“我们都认识十年了,这竟然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冬天。”
张沉“嗯”了一声,又说:“我们还剩一个春天没过,马上就来了。”
程声吃得一嘴肉松屑,刚转头够纸巾盒就被张沉先一步拿纸巾给他擦了个干净。张沉从上往下看他,说:“就你这样还想当我哥?”
程声嘿嘿笑:“本来就是,你不能无视年龄,叫一声哥哥听听。”
张沉站起身,把桌上包装全扔进垃圾桶,转身回来时突然抱起程声往天台走,程声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惊一乍,差点把全公司人都喊来围观他俩打情骂俏,好在张沉马上腾出只手捂住他嘴巴,提溜着他走到积了层雪的天台才放下,仰头望着漫天飞雪,说:“陪我看一会儿雪,过完元宵节我喊你一次哥。”
程声转头看他,一只手从旁边偷袭,强硬地拉上张沉的手,掰出他的手指拉钩约定:“骗人是小狗。”这番幼稚话又把张沉逗笑了,他转头看大雪里的程声,帮他把灌风的衣领紧了紧,说:“不骗你。”
程声小声笑,笑到后来把两只眼闭起来,默默对着大雪许愿。张沉只侧头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做什么,没有问任何问题,直接说:“你许的愿都会实现。”
终于熬到周五,程声瞒着张沉溜出公司,裹着身羽绒服悄悄往医院赶,路上他不由自主哼起前两天张沉给他写的歌,内心祈祷这次复查一切顺利。
医院人不算多,挂完号没多久程声就被叫了进去。等着他的医生是一个声音长相都温和的女性,只一眼就让人觉得极有安全感,进门后医生先问了他一些基本情况,谈到一半时递给他几张量表。
程声填得极快,噌噌几张量表过完,再跟着医生的指示去另一处做仪器检查。再回来时诊室里有人在哭,大概是他离开后的下一个病人。程声在紧闭的诊室门前站了些时候,仔细听里面的声音。那些断断续续的哭声来自一个年轻姑娘,她哭得很压抑,声音极低,程声甚至能够想象到她如何用力收紧嗓子压制这些失控的声音。
程声听到她说自己博士第三年仍然什么东西也没做出来,导师非但不管她甚至时常有意无意暗示她不做些牺牲就没法毕业,程声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面前的门忽然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半捂着脸的姑娘,露出来的眼皮又红又肿,她没有抬头看程声,直直绕过他向楼梯口走去。
再进去时程声有些紧张,对面的医生拿着他刚做完的那沓检查结果仔细地看,表情却比之前严肃得多,她眉头一直皱着,黏在数据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程声看那几乎要拧成一股漩涡的眉毛,心凉一半,明白自己的情况只重不轻。
医生把检查结果放下,开始详细问他的病史、之前吃过的药,程声觉得她是个好医生,因为自己这样一个厌恶医院的人竟然丝毫不排斥她任何一句话,甚至觉得她的声音温柔可靠。
谈到药物时,程声忽然发觉自己记不住那些复杂的名字,想伸手从自己的背包里倒出自己一直以来服用的药给医生看,手却一直忍不住发抖,怎么也握不住自己的包,他有些急,动作也因为焦躁而显得异常怪异。
对面医生静静等他,温柔地说:“慢慢来,不要急。”
程声把那些药全倒在桌子上,塑料瓶叮叮咣咣响,医生拿起那些全英文包装的药看了看又放回桌上,手里夹着笔,开始整理他的症状:“你有十年病史,五年服药史,前五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对吗?”
程声点点头。
医生叹了口气,又说:“你目前在重度抑郁期,需要换药。”
程声的脑袋瞬间耷拉下来,两只覆在膝盖上的手不断摩挲着,他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抬起来,含糊着向对面问:“如果不告诉我的伴侣,他能不能看出来我不对劲?”
医生说:“最好和你的伴侣如实交代,对你们彼此都会更好一些。”
程声不断地咽口水,嗓子眼却还是一片干燥,他艰难地说:“我没办法告诉他,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陪我,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不会说好听话,但一定会把能给我的全都给我,这样会让我更痛苦。”
大多数病人不愿告诉自己的伴侣有情可原,程声的理由却显得另类,医生抬头看他一眼,发现他皱着眉,面颊肌肉紧绷着,好像在什么情绪中不断挣扎,手中笔撂回桌子上,试探着问:“如果你愿意,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们可以聊一些感情生活,对你了解自己和伴侣都会有帮助。”
程声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值得信赖的眼睛,他才发现自己的倾诉欲这样强烈,获救一样对着医生猛点头,不等对面反应就自顾自讲起自己的感情生活来:“我是一个同性恋,我自己从前不知道,遇到我现在的伴侣后才知道。”
这句话结束,他看到对面医生明显波动的眼神,低下头笑,“我还是一个罪人。”
医生并未打断程声,只是认真地看向他,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着另一只手,好像很紧张似的,说出的话也有些颤抖,但医生看得出他已经尽力,一字一字往外放,音咬得奇准,好像把这次谈话当作救命稻草似的。
“我们认识十年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只是一座小城里的普通高中生,他们那个地方污染严重,到处是厂房,天是灰的,连朵云都没有,跟首都天壤之别。那里的人不是进工厂就是进煤矿,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只有很少的人有能力出来念书,他就是很少很少的那一撮人,收拾得干净,衣服上有香皂的香味。我对他很好奇,因为我那时叛逆又狂妄,那种叛逆像吃饱了以后的饭后甜点,又腻又虚,我一遇到他那样实实在在的人就要露怯,要土崩瓦解。我还记得那时候他总穿一件宽松的t恤,要么骑着摩托给别人家修东西,要么站在路边抽烟。他从不主动找我说话,眼睛却总若有若无扫过我,他好像我看过的文艺片男主角,沉默寡言,永远一副很多心事的模样。我以前从未遇到过爱情,更不知道和姑娘拥抱接吻是什么感受,我猜姑娘大多温柔,但他不一样,他比我高,能主导我,在性方面游刃有余,我坐在他怀里能闻到他袖口淡淡的烟味和香皂味,然后我们接吻,他把我按在床上,从上往下看我,我眼里全是他。遇到他我疯了,恨不得轰轰烈烈燃烧一遍,燃成灰烬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讲到张沉,程声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他温柔地笑,对面一直观察他的医生也跟着笑。程声还讲他们之间的乌龙,讲他自己做过的错事,他的胳膊小幅度颤抖,喉咙口干涩,从那里吐出的话好像也蒙了层沙砾粉尘似的,他说:“我很爱他,但我的爱对他来说全是错和罪,我一直在伤害他和他的家人,他妈妈的死有我一半责任,他在后来的生活中被侮辱全是我的责任。他没有怪我,他说他忘记了,但我忘不了,他说原谅我,但我没办法原谅自己,我伤害他,但我没法解决这些伤害遗留的伤口,只能变本加厉伤害自己。做过的错事永远不会因为原谅而消失不是吗?”程声顿了顿,挤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笑,问对面的医生:“您明白了吗?”
医生点点头,再次开口却还是劝告程声:“你应该试着和自己的伴侣交流,没有他的参与恐怕永远无法真正解决问题。”
程声仍旧低着头,几根手指蜷着,不断在自己腿上来回磨蹭,他并不回应医生的建议,反而等刚刚激动的情绪缓下来便迅速转换到另一个话题:“换药不影响工作吧?”
对面医生把他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不强迫他直面刚刚的话,只是停了停,之后她拿起程声的病例,继续说起他的治疗方案:“最好考虑休息一段时间,等情况好转再继续找工作。”
“不行。”程声说:“我有个公司,合伙人不是中国人,公司注册时的手续全落在我身上,而且我们目前正在上升阶段,每天有无数件事等我处理,我根本没办法走开。”
医生又说:“换药之后可能会出现明显的副作用,犯困、恶心、难以集中注意力等等,这种状态下勉强开展工作非常困难,我建议你和你的合伙人商量商量,想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
程声刚想说什么,就听医生继续道:“你目前的情况最好入院治疗一段时间,更安全稳妥。”
从医院出来时天渐渐暗下来,程声没有回家,他带着自己的诊断报告走进一家咖啡馆,向前台点了一杯冰美式,多加两个浓度。
前台是个潇洒的姑娘,听到这人不止在大晚上点美式还要往里加浓度时暗暗抬头看了他一眼。程声没有察觉,接过咖啡转身找到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还在下雪,很小,刚落在地面就融成水,程声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雪,他的鼻尖被玻璃挤压得有些变形,嘴边轻声哼着张沉入侵他电脑那天送给他的曲子。
咖啡店桌子上摆着一张诊断书,医院抬头标题下的第一行是日期:2007年12月28日,第二行是临床诊断:双相情感障碍,目前为非精神病性症状的重度抑郁发作。
直到天彻底黑透程声才把眼睛从窗外的雪转移回咖啡店内,拿出手机给张沉发去一条短信:公司出了些问题,你提前辞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