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计九的右手摁在了她的肩伤上。尚萌萌痛得闷哼,眸光骤凛,盯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恨不得将他拨皮抽骨。
他嘴角勾起个弧度,“再见。”
她冷眼看他,大半个身体悬空在车门外,夜风将一头长发吹得飞扬凌乱。
就在计九把手收回的前一秒,尚萌萌猛地倾身,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臂上,用尽全身力气,唇舌间瞬间尝到铁锈腥甜。
计九眯眼,眉心拧成个川字。
电光火石之间,尚萌萌松了口,身子用力后仰滚出了车厢。汽车继续向前疾驰,她重重落地,牵引力作用下连滚几圈,全身关节狠狠摩水泥地面,痛得钻心噬骨。
咬紧牙关抬眸,那个男人一脸玩儿味地看着她,沾满血的食指中指并拢,举到右眉处,轻轻一挑,狂野恣意。
愈渐远了,最后形成一个颜色极深的点。
“……”
死里逃生,尚萌萌脱力,仰面躺在水泥地面上,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沾着那个“九哥”的血,嘴里也全是他浓烈至极的血腥味。
她厌恶地皱眉。
头顶是夜幕,漆黑一片不见天光,四周安静极了,她能听见自己沉重急促的呼吸声。
额头,下巴,肩膀,四肢,身体各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尚萌萌咳嗽了几声,咬咬牙,破皮的手掌撑着地,挣扎着要爬起来。
忽然之间,背后一束车灯照亮黑暗。
尚萌萌眯了眯眼,吃力抬头,仿佛看见了来自天堂的光。她眼底浮起喜色,又咳嗽了一声,从地上爬起,站定。
黑色越野车在路边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下了车,大步朝她过去。
尚萌萌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捂着左肩,每走一步都觉得疼痛,每走一步都咬牙忍耐。她抬头看他,距离稍远,这一回没有仰视,她的目光笔直平稳。
穆城看见她一身狼狈,嘴角却挂着丝淡笑,看见冷风中的一双小腿纤细雪白,沾着血污,柔弱却又刚强地支撑着。
寒沉视线扫过尚萌萌身体各处,他唇抿成一条线,黑眸极深,整个人有种诡异极致的冷静。
她终于走到他面前,沾着血的手捏了捏他的下巴,开玩笑似的语气,笑容却虚弱无比:“差点儿见不到你了,给我吓得够呛。”
穆城的视线扫过她的脸,没看出来半分“吓得够呛”,又落在最严重的肩伤上,低声:“谁弄的。”
尚萌萌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似乎镇定,平静,冷漠,眼底却压抑,隐忍,暴躁,狂怒。极与极的矛盾在他身上融合,外是一块冰,内是汹涌的火。
她笑说,“我自己。”
他黑眸一瞬不眨地盯着她,听不出语气:“自己?”
“嗯。有人要拿刀刺我,我自己先撞上去了。”尚萌萌淡道,有种事不关己的随意。
由于失血过多,她的唇色已经完全苍白。
听她说完,穆城只是沉默,一声不吭。未几,一把将她拎起来打横抱起,脸色极沉,“让黎景继续追。我们去医院。”
姜力点头。
她一上车便道,“水。”
穆城拧开水瓶子喂给她,她仰起脖子张开嘴,汩汩清流灌进来。她把水包在嘴里,咕嘟几声吐出去,一连几次,嘴里的血腥味终于消失。
黑色越野车引擎发动,利刃一般划破夜色。
易江南在尚萌萌身上扫了一圈儿,狠声道,“妈的,这几个死杂种,居然对一姑娘下这么狠的手。”
尚萌萌笑了声,有种苦中作乐的味道:“那三个人有两个都中的枪伤,还有一个伤在左胸,能不能活都是个问题。我这点儿皮肉伤,你们也算给我报过仇了。”
易江南无语,“你倒想得开。”
“……”尚萌萌还想说什么,左肩却又是一阵痛。她额角冷汗涔涔,咬咬牙,死命忍过,却没力气说话了,头靠着椅背合上双眸。
忽地刺啦一声,布料被撕裂,肩上一凉。
尚萌萌猛地睁眼——穆城撕烂了她的领口,血肉模糊的刺伤暴露在空气中。
随即听见一把极低又极是冷静的嗓子,漠然:“开灯。”
姜力立刻伸手拧开开关。
光线打亮,穆城的脸近在咫尺,低着头,冷峻的眉眼微垂,高挺的鼻梁骨在面上投下极淡的影。他靠得很近,这种距离,她只能看见他垂下的眼睫,眼神目光都被悉数遮挡。
他道,“酒精和纱布。”
尚萌萌愣住,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要给我消毒,你会?”
穆城抬眸扫了她一眼,没说话。
目光交错,他视线很快移开。
只这一眼,她却猛地怔住,唇颤动者,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不知是不是眼花,他的双眸隐约泛红。
前头的易江南干咳了一声,道,“萌萌你这不开玩笑么,大哥有什么不会的。这儿离市区还有那么多公里,你的伤口不处理会感染。”边说边弯腰在抽屉里翻,不多时,递过来一瓶酒精一卷纱布和一把短刀。
姜力侧目,“三爷你拿刀干什么,又不掏子弹。”
易江南“哦”了一声,“不好意思,习惯了。”说完把刀收了起来,纱布和酒精递过去,“哥。”然后就一脸忧色地看着。
穆城接过两样东西,扫了眼尚萌萌沾满血的肩膀,领口扯得有些大,往下雪白的胸口也露出大片。他静了静,不着痕迹把她衣服往上拉了些。
尚萌萌盯着那几样东西,一时无言。抬眸,刚好看见穆城拧开酒精瓶子。
她别过头,不看。
易江南有点担心,道:“萌萌,没棉签,酒精只能用淋的。你要实在疼就哭吧,这儿也没外人。”
刺的时候都不怕疼,现在怕什么疼。尚萌萌想着,闭上眼,没说话。
须臾,酒精浇在了伤口上,她用力皱眉,全身肌肉都痉.挛了瞬,却愣是半点儿声响都没发出来。更别说哭。
一刹剧痛过去,她无力地松开牙关,随后感觉到凉凉的气息从两片薄唇里呼出,拂过火辣灼痛的伤处。
尚萌萌侧目。
穆城挨得很近,垂着头,替她进行简单的包扎。她看见他十指修长有力,沾着她肩膀上的血,袖口挽起,小臂上的古铜色肌肉细细一层薄汗,动作极其地熟练,干净,利落。
不多时,结绑好,他没用剪子,微一用力便扯断了纱布。
她神思有点混沌,忽然就笑了起来。
穆城抬头看她,“笑什么?”
尚萌萌怔然看着窗外,乌云散开了,月亮终于出来了。她轻声问:“穆城,我们这样算不算……出生入死?”
他抿紧唇,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小心不触碰她左肩,一言不发。
她觉得脑子有点晕,闭上眼,头靠在他胸膛上。她听见他胸腔里的跳动急促有力。
尚萌萌道,“你的心跳好快。”
穆城吻她的额头,哑声,“你听错了。”
尚萌萌声音更轻,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像哄小孩子:“你是不是很害怕?乖,大甜甜不要怕,我没事的。”
他伸手摸她还沾着血的脸颊,嗓音低柔,“累就睡一觉,醒了我们就到家了。”
她弯起唇,很放心地睡了过去。
没过上多久,怀里的姑娘呼吸便均匀轻浅。
易江南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尚萌萌,她双眸紧闭面容安然,不由低声道:“城哥,我小瞧这丫头了。平时又娇气又麻烦,现在鬼门关里走一趟出来,居然跟没事人似的。”
穆城静了片刻,黑眸沉沉,未做声。
他想起在刘家后院的时候,她说,“你相信我,我一定比你想象得更坚强。”
尚萌萌的一贯性子,无关痛痒的时候矫情,作,关键时候却决绝,狠戾,一做决定便不给自己留后路。对任何人是这样,连对她自己,也是这样。
历经生死,不哭,不闹,甚至没有半句怨言。穆城很清楚,她咬牙硬撑,轻描淡写,是怕刻画太深,他会自责,会比她痛。
但是尚萌萌不知道,她越坚强越懂事,他却越心疼。
那些危险和阴暗,他最怕的事,便是有朝一日,他的尚萌萌会被牵扯进来。她过去的路已经那么难,他只想给她全部的保护和宠爱,偏偏天不遂人愿。
突地,“哥。”
易江南迟疑地喊了声,语调为难,“黎景的电话。”
“抓到了么。”
“……追丢了。”
穆城闭上眼,捏了捏眉心。
易江南又道,“哥,这事儿也不是黎老二的错。j市不是咱们的地盘,人生地不熟,干点儿什么都不方便。再者说,那车上有俩孙子都中了枪,估计也活不长了……”
穆城打断他,嗓音没有一丝温度,“活要见人,死要见尸。j市不大,翻个底朝天j把人给我翻出来。”
凌晨许,j市农郊的乡镇上灯火熄尽,街上空荡荡的,偶尔几声狗叫。
一间简陋出租屋内。
头顶光线昏暗,计九脱了上衣坐在木头凳子上,脸色冷淡微白,一身精壮的肌肉上密密一层冷汗。桌上摆着劣质白酒,纱布,和一把瑞士刀。
左胸,距离心脏几十公分的位置,一枚子弹凹在鼓囊囊的胸肌里,时间久了,模糊的血肉颜色微黯。
刚取完子弹的秃子嘴唇苍白,迟疑道,“九哥,要不我帮你弄吧?”
“不用。”
计九语气随意,抄起桌上的瑞士刀掂了掂,拔出瓶塞子咬嘴里,烈酒顺着左肩膀浇下去,酒液顺着紧绷的肌肉往下淌。然后垂眸看了眼伤口,手里的瑞士刀在火上两面烤过,尖刃刺入血肉,对准。
“……”他面无表情,唇紧抿,握住刀柄用力一挑,额角青筋暴起。
子弹掉在旧瓷砖上,清脆的一声“叮”。
龙子赶忙给他上了点药,拿起纱布,一圈一圈从腋下环过,横过胸膛,系结,道,“九哥,你这伤比秃子的重,明儿我陪你去隔壁诊所看看。”
计九摸出烟盒点燃一根,漫不经心,“多大个事儿。”
秃子看他一眼,捂着肩膀又开始骂咧,“老大不是说穆家是经商的么?怎么玩儿起枪子儿来比咱们还顺溜。疼死爷爷了。”
计九吊起一边嘴角,淡笑,“那个穆城,早些年是和咱们混一行的,现在洗了。”
秃子撸撸脑门儿,“那咱们也能洗?”
龙子白他一眼,“人家是大城市里的达官显贵,祖上有福报,你祖上三代都种地的,能比?”
秃子干笑,不说话了。
龙子侧目,瞧见赤着上身的男人坐在桌边,边抽烟边翻手机,蹙眉:“九哥,今天没做掉那个尚萌萌,大哥要生气怎么办?他不会真把你亲妹子给……”
计九斜了他一眼。
龙子悻悻,有点儿抱怨,“大哥也真是的,居然这么威胁你。上回让老郭顶帽子蹲了好几年,这回好了,坑你头上来了。”
计九静了会儿,吐出口烟圈,随口道,“咱们三个,两个都带了伤,也算有交代。再另外找机会。”一根烟抽得剩半截,他点了点烟灰,“咱们这一行,你不干就其他人干。谁干了谁就能往上爬,想通就行。”
其它两个似懂非懂,点头。
“行了。伤都处理完了,上床睡觉。j市不能呆了,明儿一早坐船走。”
秃子眼睛尖,扫了眼计九的手臂,指指:“九哥,你这个伤……要不要打狂犬疫苗?”
龙子都要给这蠢驴气死了:“又不是狗咬的!”
“哦……那都出血了,要不也拿纱布包一下。”
计九低眸。
一圈儿牙印烙臂肌上头,小小的,见了血,似弯弯两道半弦月牙。
他笑,懒懒散散:“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