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蓝花(1 / 1)

之后的每年,二公子都只回来两趟,中秋与过年。

即使待在季宅里,也极少过问家中事务,只没边没际的与姐姐聊些在外见闻琐事,大多数时候与季凉混在一处,这小崽子长大了,依旧是冷淡自持的性子,一双狭长的眸子比古井更深沉莫测。

季桐说,季凉这孩子,也只有在小舅舅面前稍微肯撒娇任性一下。

二公子每年都从外带回来许多稀奇古怪的事物,吃的穿的玩的,甚至一些品种奇特的阴灵鬼怪……

将纨绔子弟风流肆意的脾性做到了极致。

不过,在季凉每年收到的压岁钱里,小舅舅封的是最丰厚的。

每当季桐调侃季凉这孩子养不熟,只对小舅舅露出笑脸时,二公子没个正形的调侃:“因为我压岁钱给的够,哄他欢喜了。”

阿成啧了啧:“二公子这张脸,在外下馆子上勾栏,都用不着给钱,有的是人倒贴。”

季桐吊起了眉毛:“你小子去逛勾栏?”

二公子摸了摸鼻子:“逛是逛过,可当真是正经逛。”

他去逛勾栏,无非是收些调皮的魑魅魍魉,二公子虽看似风流,可举止作息就跟老和尚一样,算得上无欲无求了。

阿成扬了下巴,继续调侃:“我看小公子是图色不图财的。”

二公子忍无可忍敲了敲阿成的脑门:“平日你与我没分寸便罢了,这话是能在小孩子面前说的么?”

阿成诧异的看了眼比他还高的季凉:“小……孩子?”

每年为二公子饯行,季凉都要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问一句话:“小舅舅什么时候带我去游历?”

“等你再长大些。”二公子每次都以年龄为敷衍,季凉也就乖乖不言语了。

如此过了五六年,季家宗主命中无子女,试了千百种偏方术法仍毫无动静,有传言,将来家主之位还是要落在季二公子身上,也有人反驳,季家那捡来的小公子季凉,也是天纵之资,十三岁时已初露锋芒,时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季二公子生性淡泊无争,季小公子名不正言不顺,家主传人扑朔迷离。

二公子只当笑话听,对季凉调侃道:“凉儿,在众人眼里,你我怕是要有一场血战的。”

季凉狭长的眸子隐着笑意,片刻敛了眉:“小舅舅不舍得打我。”

二公子怔了怔,笑着摇头:“谁教你说的俏皮话。”

“那还不是和他那不正经的小舅舅学的?”阿成在一旁说风凉话,中秋月明,桂香幽幽,一切看似平静又圆满。

可自那之后,二公子连中秋都不回来过了,也不愿结道侣安定下来,季宅上下明里不说却心知肚明,这二公子还是在避嫌,若连他也没子嗣,姐夫便不会忌惮了。

况且他对血缘传承这种东西,从不放在眼里。这些说辞,都是旁人揣测的,二公子自有打算。

又过了四年,季桐魂飞魄散的消息隔了七日,才传到二公子耳中,他无惊无疑一派冷静,不眠不休从南境连夜御剑抵达肃城,彼时初春三月时川黄沙漫天,季宅上下一片春光一片白。

季桐是二公子最后的血亲,从此他对时川真是了无牵挂了,姐姐给他托梦,说自己的结局,是求仁得仁,她是为夫君而死的。

她还嘱咐说,宗主性子急躁暴戾,季凉的沉稳内敛刚好与其互补,他能替代自己的位置。

唱戏的人会入戏,二公子闲来无事也会琢磨,姐姐托梦,除了挂念安抚自己外,是不是也有一层让他不要争抢的意思?人死灯灭,揣测这些也没多大的意义了。

家主与他谈了一夜,季家上下人心惶惶,发完丧,二公子破天荒的没走,在时川一住就住了小半年。

这半年他深居简出,只日日与季凉混在一起,几乎已经到了同吃同住同修行的地步,只有阿成知道他留下的原因,是季凉手腕上深深浅浅的鬼印与背上密密麻麻的鬼藤鞭痕。

“凉儿,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季凉抿了抿唇,敛眸淡声道:“小舅舅心疼我?”

二公子知他打马虎眼,叹了口气也轻笑:“你是我捡回来的,除了我谁还心疼你。”

季凉跟着淡笑:“那就足够了。”

沉默一瞬,二公子终于开口,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凉儿,你可愿跟着我?”

这句话说得极轻极轻,于彼此而言却是压在心口的巨石,二公子给出的这个选择,是违背了姐姐的遗愿,也是违了他的使命与既有的“规则”。

又是漫长的沉默,季凉笃定道:“好……但……”

但现在不是时候。

二公子心中清明,他的凉儿是要遵从养母遗愿,辅佐宗主。似早有所料,他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却也松了口气,宿命已为彼此做了选择。

“那我等你处理完这些破事儿,就带你四处去走走,岭南的荔枝江南的枇杷,多是你没吃过的。”

“小舅舅,其实你无须担心我。”

“担心你?我可没这个闲心。”

“小舅舅这次什么时候走?”

“怎的,嫌我待在家里烦你?”

“那一直烦下去好了。”

二公子笑,突然想到什么,笑问道:“凉儿,你可见过决蓝花?”

狭长的眸子眨了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没见过活的。”

二公子面上的笑加深了:“正好,前几日赶回来时,我看到有一处的决蓝花开得正好。”

他口中那处地方,正是当年血战的越良谷,决蓝花生而不祥,只在怨念浸染之处生根发芽,积怨越深,花开得越美,像越良谷这种曾怨念深厚但又被净化过,只存着逝者残念之地,开出的花丰饶妖冶。

时隔多年再度置身越良谷,季凉面上平静无波。

没人猜得透二公子的心思,他唯一的血亲离开了,面上却没深刻的悲哀,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温雅,于事事款款待之又不沉溺其中,仿佛只是一介过客。

他捎了从南境带来的明日愁,盘腿坐在决蓝花堆里,揭开酒坛封泥就大口大口喝了起来,一旁的季凉伸手过去取酒坛子,被他小舅舅拍掉了手。

“你还小,喝什么酒。”

“小舅舅,我今年十七了。”

“嗯?当真?”

“……千真万确。”

“那允许你喝一些,可别醉了,到时候我可懒得伺候你。”

季凉游刃有余一笑,应承道:“我有数的。”

于是舅甥两就着一坛酒,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了起来,季凉说到做到,喝了半坛子仍面不改色,而二公子原本瓷白的脸如今已有了层薄粉色,连眼尾都染上了淡淡的胭脂红,睡凤眸水光潋潋,似下一刻就能凝雾成水滴出眼泪来。

“凉儿,如今我只剩下你与阿成了,”他说话有点含糊不清了,迷离的望着季凉,神情似哭似笑的落寞:“其实我不该沉溺……我不是故事里的人……”

狭长的眸子静静的回望,不声不响,漆黑中掠过一丝涟漪,稍纵即逝的阴鸷。

“小舅舅,当年你为何要救我?”

“顺手罢了。”

“万一我是晏家人呢?”

“难道你不是么?”

季凉的嘴唇颤了颤,握住酒坛的手指节泛白。

“我说笑的,你别往心里去,”醉鬼的话真真假假,谁说得清:“凉儿,我信你。”

“但你,千万别信我……”

言罢,二公子便彻底醉倒了,季凉眼疾手快的接住了他,将他的头稳稳当当放在自己膝上,温暖的指尖掠过柔软滑腻的发丝,抚过微微发烫的脸颊,细致又小心翼翼的勾勒着精致深刻的五官。

“小舅舅,我信你。”

北地春日的风干燥又肆意,吹过越良谷一望无际的决蓝花海,细碎的花瓣被风卷起漫天漫地的蓝,风止,花瓣纷纷扬扬坠落,落在了二公子微微发红的左脸上,映得那张脸越发清冶出尘。

这一幕,被季凉记了好几世。

酒醒后已是翌日午时,二公子躺在自己屋中榻上,起来洗漱时才发现,自己左脸被凉儿顽皮的点了朵决蓝花。

栩栩如生,清幽又妖冶,在日光与尘埃中泛着冷冽的光。

他心口莫名一阵绞痛,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额上浸着密密麻麻的冷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看不清摸不到……

不知何时,他脖子上多了一道红绳,绳上系了一枚琥珀坠子,泛着幽微的蓝光。

天地开始剧烈颤动,梦川幻化的过往,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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