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巡抚衙门后堂。
袁崇焕坐在书案后看一份材料——八月的秋老虎发威了,饶是他只穿了件棉中单,兀自热得额头冒汗。
材料是左良玉写的,里面详细讲述了此次兵变的整个过程。
重点是刘孙二人如何串联作乱,最终叛逃——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出了巡抚自尽这么大的事儿,总要有人顶缸,刘泽清还在的话,他自然该杀;现在叛逃了,左良玉当然更要大书特书,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他脑袋上。
滑头!
领军打仗不行,推卸责任却个个都是把好手!
袁崇焕那浓黑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心中这样评价道。
一时间他有些走神——他想到了揽功诿过其实不正是大明朝堂的优良作风吗?尤其是在党争中间!
如今阉党彻底倒台,急于控制朝政的东林党巴不得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阉党头上,当然同时也把所有的功绩都揽到自己身上。
在辽东这里表现的最为明显——别人不知道,可他袁崇焕却是清清楚楚,正是魏忠贤的推荐,孙承宗才得以取代有阉党背景的王在晋经略辽东,一洗广宁之败的颓势,拓地数百里,建起了宁远和锦州两座坚城。
正是有了这两座坚城,他袁崇焕才能在宁远一战中击伤老奴酋,声名鹊起。
所以袁崇焕对于魏忠贤还是很有好感的,当初为其修生祠固然有随大流的原因,却也不乏真心感激之意。
可现在随着魏忠贤的死,事情却一下掉了个个儿——孙承宗出任辽督成了东林党努力的结果,而魏忠贤反倒变成了竭力阻止的最大的绊脚石!
想到这里,袁崇焕不由得摇了摇头,没法子,这便是政治斗争,没有真与假、没有对与错,只有两个字:利益!
这一点,袁崇焕老早就看明白了——对他而言,入阁是他的终极利益;只要能帮助他入阁,站到人生的最高峰,让他做什么事儿都可以!
所以他才会在宁锦之战后不惜以自请去职洗清自己阉党的嫌疑,避开东林党的打击和清洗,继而转投张溥门下,为自己披上一件东林党的外衣——张溥乃是东林党的后起之秀,风头正盛,人脉极广,隐隐有领袖东林的架势。
正是有了张溥的大力相助,他袁崇焕才能这么快复出,而且是这么风光的复出:“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钦命总督蓟辽、兼督登莱、天津等地军务”,这可比他的恩师孙承宗更上了一层楼!
入阁,仅一步之遥了!
当然,张溥的帮助不是白给的——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
现在,张溥的承诺已经兑现,接下来就该看他袁崇焕的表演了。
想到后宅箱子里张溥那封信,袁崇焕便有些闹心,浓黑的眉毛再次皱了起来——若不是自己出身太低,何至于做这等见不得人的政治交易?
是的,袁崇焕每每回顾自己这不到十年的短暂仕途,最让他慨叹的,便是出身太低——和他恩师孙承宗的榜眼出身不同,他不过是区区“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他到今天都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在鹿鸣宴上遭受的屈辱!
金殿传胪的第二天,他们乙未科所有进士齐聚鹿鸣宴,席间当同桌的那名二甲第六名喝得醉醺醺的吹嘘他的未来仕途——如何入翰林院、如何转任六部、如何最后入阁时,不谙世事且也喝得差不多的袁崇焕不以为然的宣称,入阁算什么,我不仅要入阁,还要当首辅!
此言一出,满桌的同年无不轰然讪笑,继而引发了全场此起彼伏的嘲笑声,差点没把屋顶给掀了。
当那位乙未科探花郑重其事地走到他跟前说出那句“非翰林不得入阁”时,袁崇焕终于明白自己闹了个多大的笑话!终于明白了为何全场的同年们都像看白痴一样看自己了——他一个可怜的三甲进士,这辈子就绝无进内阁的可能!
从那天开始,袁崇焕暗地里发下了重誓,他,这辈子一定要打破“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成例,入阁为首辅!方能洗刷大庭广众之下被数百同年耻笑的羞辱!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目标,所以袁崇焕才在天启二年,辽、沈、广宁相继失陷,关外一片风声鹤唳之时,单人一骑从山海关到锦州查探地形,继而回北京,在所有人都怕到辽东任职的风潮里逆流而上,自请领军守关!
他不怕鞑子?不怕死?
不!他也怕,但他知道,越是凶险的地方越容易建功立业,没有奇功巨勋,他一个区区三甲凭什么入阁?遑论首辅了。
幸而,在山海关他遇到了他真正的恩师——孙承宗。
这位睿智的老人一到山海关便看出了后金崛起太快,实力空虚无力经略辽西的窘境,于是罢逐那些只想着守关自保的庸人,提出了以“辽人守辽土”为核心的抗金战略,短短数年间兴建宁远城、锦州城,把大明的防线向东北足足推出去了三四百里;同时救活了数十万辽东饥民,编练了十余万辽东精兵。
正是有了孙承宗为他打下的坚城利炮的基础,袁崇焕才能在宁远、宁锦两战皆胜!
宁远一战,众人皆退,袁崇焕独不退,血书盟誓,独守孤城两天两夜,炮伤老奴酋努尔哈赤,成功为自己打造了一个泯不畏死的抗金第一人的形象!
只有他知道,非不畏死,所为者,入阁也!
他成功了!成功的从一个小小的兵备道一跃而成辽东巡抚,实至名归的封疆大吏!
而今天,他离自己的理想更进了一步了,他需要做的,只是将他恩师的战略一一实现:
以辽人守辽土,筑城以逼后金——锦州之后,便是大凌河堡甚至广宁卫;凭坚城利炮消耗后金有生力量,一如宁远、宁锦之战;以钱粮接济蒙古诸部,以蒙古之力削弱后金。
想到这里,袁崇焕有些激动了,放下报告,起身绕室踱步。
恩师的这个战略到目前为止非常完美,但袁崇焕也知道,越往后难度越大——要筑大凌河堡和广宁卫两座城,那就相当于要在后金的眼皮底下插两颗钉子,皇太极能干?
那么,应该怎么办呢?
踱着踱着,袁崇焕突然停下了,眼中一下迸发出精光——他想到办法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