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有一线白云,悬于逶迤山峦之上。
陈玄立在渡船上,俯瞰山河。
宝瓶洲一洲之内,大江大河不少,但至多也就是连绵几国,并无可以跨越一洲的大渎。
北俱芦洲则不然,一条济渎自西海而起,穿山越岭,绵延数十万里,最终汇入东海。
即便身在万丈高空,那条大渎也清晰可见。
“可惜水字印……否则倒是有望再淬炼一番。”
陈玄依旧是一袭白衣,腰间依旧挂着那枚幽绿养剑葫。
他在离开骸骨滩前,便已将那十二具白骨都抛售一空,得了五六十颗小暑钱,这才换了这件品秩堪堪达到灵器的法衣。
高承昔年不过是个寻常鬼卒,凭借一次次凶险厮杀,这才有了如今的修为。
这样的人,或者说这样的鬼,一旦吃了亏,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陆沉曾隐晦地暗示陈玄,若是在北俱芦洲遇到了大麻烦,可以去找一个叫谢实的道士。
陈玄到了北俱芦洲才知道,谢实与祁真一样,都是一洲道门执牛耳者。
当然,这是依据道统而言,若是按照修为境界与脾气,哪有人能比得过北俱芦洲扛把子火龙真人?
陈玄要去寻谢实,不过不是为了去找高承的麻烦,而是要替鬼蜮谷那些即将魂飞魄散的阴灵寻个出路。
助十万冤魂转世的功德,根本无法抵消灭绝千百万鬼魂来世的巨大业力。
谢实作为北俱芦洲道门之首,可以统领除去趴地峰和崇玄署之外的所有道门修士。
陈玄要想了解这桩巨大因果,就必须替那千百万阴魂寻一条出路,作为道门天君的谢实,无疑是一个绝佳的帮手。
披麻宗的这艘渡船,是要去往北俱芦洲中部的大篆王朝,与天君谢实的山门相隔甚远。
陈玄在中途便悄然离去,御风而行,朝着西北方向去了。
……
济渎作为北俱芦洲最大的一条江河,水蕴之深,难以估量,因而有不少宗门临渎而立。
陈玄沿着济渎溯游而上,途经荣畅所在的浮萍剑湖,却并未停留。
他继续前行,披星戴月,这才来到了天君谢实所在的山门。
浩然天下的道门,大体分为两类,一者是白玉京三位掌教的道脉,二者则是类似龙虎山的本土道统。
中土神州青玄宗隶属道老大一脉,下宗神诰宗大体是道老二的道脉,但山门之内的秋毫观却又是陆沉的传承。
三条道脉,三种道冠,分别是芙蓉、鱼尾以及莲花。
巍峨山峰脚下,宽眉大眼的汉子立在刻着“大梦千秋”四字石坊外,怔怔然望着陈玄。
汉子并未穿道袍,顶上也未戴那莲花道冠,他穿着一身灰色布衣,神色木讷,看着就像是个寻常百姓。
道门天君,一洲道门之首,十二仙人境大修士,似乎很难将这些头衔与眼前这木讷汉子联系起来。
“神诰宗陈玄,见过谢天君,福生无量天尊。”
陈玄打了个道门稽首,汉子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避过这一礼。
“骸骨滩之事,涉及北俱芦洲南部安危,即便你未曾出手,儒释道三家也不会对高承置之不理。”
谢实缓缓开口,此时却已站在了陈玄正面,似乎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玄心中了然,他刚至此地,谢实却已知他的来意,多半又是陆沉的手段。
“鬼蜮谷下五境阴魂众多,若是要让他们都有转生之机,恐怕不是易事。”
陈玄抬起头来,悄然观察这位道门天君的气象,却看不出一丝玄奇之处。
谢实点了点头,随即轻轻跺脚,便以一种玄奇神通,带着陈玄到了山巅道宫之外的一棵巨大大椿下。
“北俱芦洲道门兴盛,除去你眼前的这座山门,还有独立白玉京之外的趴地峰、云霄宫崇玄署,以三宗之力,办一场水陆法事不算太难。
再者说,骸骨滩还有那东道主披麻宗,鬼蜮谷内的小玄都观与大圆月寺也不会坐视不理。
骸骨滩之事虽然要大费周折,但几宗之内的上五境修士,对于功德本就眼馋的很,我若依次登门,把握应该不小。”
谢实盘坐在树下,树根盘虬卧龙,暴露在地面之上,勾勒出道道沟壑。
据说上古有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陈玄环顾四周,望着周遭全然不同的景色,不由得对这位天君的神通又高看了几分。
“听说天君也是出自宝瓶洲?”
陈玄抬起头来,明知故问。
“我和你一样,家乡也是骊珠洞天,不过是桃叶巷罢了。”
谢实面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位北俱芦洲公认最具侠气的道士,脾气其实不算太好,极少有人见过他的笑容。
“桃叶巷谢家?听说谢家嫡子刚定下一门亲事,说是再过几年就要成婚了。”
陈玄笑呵呵地说道。
谢实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于是两人一齐陷入了沉默之中。
两人心思各异,陈玄在琢磨陆沉是否又设下了什么算计,而谢实却是在回忆那座阔别已久的家乡。
大椿树冠郁郁葱葱,细小叶片随风而动,不时飘落几枚。
树叶一片片落下,一刻之后,便已落下千片。
“陆……道长何时离开?”
谢实开口问道,说完似乎想起来什么,随即微微抬手,便有一张摆着热茶的矮几出现在身前。
“……至少三十载。”
陈玄想起桃叶巷李家的那个孩童,神情有些恍惚。
谢实点了点头,将矮几上的一盏茶向前推了几寸,接着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将你怀中那座玲珑塔给他。”
陈玄心湖中响起一道声线,他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衣襟,果然察觉到一件坚硬的物什。
“陆道长要是对师弟也这么大方就好了。”
陈玄从怀中取出一座十二寸高的仙兵玲珑塔,喃喃自语道。
陆沉初见陈玄时,除去道祖传下的几件法宝,便只扣扣搜搜地给了一件半仙兵照妖镜。
虽说半仙兵已是很多修士眼中的重宝,但对于一位掌教而言,确实不算什么。
谢实闻言一怔,看了看那座玲珑塔,又抬起头来看了看那棵巨大椿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