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婶匆忙回到家就到灶台上整顿,她媳妇在内屋听见声响,打了粗布帘子探望。
姜媳妇生的很好,肤白的不像街头掌柜家粗黑的女孩儿,才生过孩子还带着几分圆润。她轻拍着幼子,询问道:“娘是饿了吗?我屋里还有几个白薯,还是热的呢。我给您拿来。”
“不忙不忙。”姜婶对她慌忙摆手,回头见她下了地,顿时拍掌急切道:“女人做月子下不得地,你快回榻上去!别着了凉,后边可苦着呢!”
姜媳妇抿嘴笑,一边被婆婆往屋里赶一边劝道:“身子骨被娘养的好,强壮着呢。娘,怎去恩人门前一趟这般着急?”
“是我给忘了!”姜婶对她道:“忘给恩人带谢礼了。”
“咱家没有男人,就是谢礼也没什么可送的。”姜媳妇有些忧愁道:“该送什么好?”
姜婶一听,顿时眉开眼笑,轻拍着她的手道:“咱们恩人人善着呢,人不要那些贵重的,就要些吃食。”
姜媳妇迟疑道:“人毕竟给了大郎衣服,这天寒地冻的,谁不紧缺这个?不如这样,以后我做多些,娘给他带去。”
“你不成,我来就行。”姜婶点头道:“我听着恩人声音年轻,年轻小哥食量大,我估摸着多做些好的,日日给他送。”
姜媳妇说得一点也不错,今年边城百姓最不缺的就是炭火,最紧缺的却是厚衣物。商家将炭火贱卖给了乞帮,却在另一头一声不吭的抬高了布料市价,棉花眼下都贵的出奇。有男人的人家兴许还能想法子撑一撑,可姜家唯一的男丁在边城保卫中死在城外了,如今她们老妇寡母,在衣物上见了紧张。家中仅有的几件袄衣被姜婶裁改成了小袄,都是好几年的棉了,给媳妇一件,她自己一件。等到小孙子这却舍不得用旧潮袄棉,求了许久只有栾修那一屋给了八分新的衫褂,她们裁剪裁剪,也不会委屈了小孙子。
姜婶捡了些虽小却形状完整的白薯,又从灶台边上仅剩的两个鸡蛋里拿出一个,打糊冲热。另挑了些雪里埋冻的大白菜和腊肉,翻炒入盘。她将这些吃食整齐的徘放在竹篮里,最后从蒸笼里拿了四个温热的窝头,盖上干净的蓝布,对姜媳妇嘱咐了几句,就出门了。
栾修坐在榻上擦他从屋里找到的两把匕首,匕刃下锋口光弧漂亮,是他喜欢的样子。这种暗影的兵刃为保护主人是不会留下任何印记,这样暗地里下手也十分安全。中都祈灵豢养的暗影多到令人头皮发麻,据说祈灵王各个兄弟人人都有一大批。南域不兴这个,栾修也不喜欢。
门再次响了。
等栾修到门边时只有个竹篮在门前,他从门缝中看见姜婶扶着墙往巷口走。略显肥胖的身躯踩在黑洞洞的雪地上,走的小心翼翼,移挪的十分不便。栾修一直等到姜婶彻底不见,才开了门缝,将篮子勾进来,全过程都面无表情,手下却不客气的掀开篮子看了看,还是贫民吃食。
第二日一早,姜婶到时门前已经放了空了的竹篮,她喜笑颜开的将今早带来的吃食放进去,欢欢喜喜的去了。
等到栾修再想起时,门前竹篮竟然还在。他蹙眉,看见里边又被装满了。
这样连续了几日,直到一日姜婶送饭时,那门开了开,虽然没有露出面容,但年轻的眉眼却看了清楚。
栾修微弯的眸有些不耐和困惑的盯着姜婶,姜婶冲他笑得眼角生花,和善道:“恩人起得早。”
栾修有些躲闪的隐进门后,只嗯了一声。
姜婶踌躇了下,手在衣兜上擦了又擦,道:“打扰恩人,其实今日有事还需恩人相助。”她颇为难为道:“我家水井上冻......”却又说不下去,拍了怕自己的嘴,对他道:“算了算了!恩人慢用,慢用啊。”说着不等栾修回答,自径往回去,路上还暗自懊恼着。
怎么说的出口呢!谁家没个事,她还能天天拿自家事去麻烦恩人?怎个这般没良心......
栾修手中的匕首推回袖里,眼看姜婶都要转出巷,他推开门喊了一声。
“何事。”
已经困在屋中多日的年轻人避闪着日光,紧盯着门前的竹篮,用他从未有过的和缓语气道。
“......权当吃食费。”
另一边。
铁木由一骨碌坐起来,韶轻扫了他一眼,铁木由才睡醒的面上一片惊愕,他对韶轻喃喃道。
“喂,喂木板脸,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什么。”
铁木由咽了咽唾液,“我梦见那臭小鬼了,爷爷就说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真是吓死人了!”
韶轻皱眉,“说人话。”
“眼睛,眼睛啊!”铁木由爬到床边指着自己的眼睛,对韶轻激动道:“那家伙的眼睛是不是这样,这样。”他在自己眼睛上比划着弯起的弧度,“像不像少主?笑起来简直一模一样!”
韶轻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渐渐色变,他狼眸张大,下意识捂住了铁木由的嘴,低斥道:“你疯了!”
他和九韶嫣一起渡过封地王军们的追杀,他当然对九韶嫣的身份猜测一半,但是铁木由这么一说简直是不可想的后果!
栾修是什么人?!
南域修罗,镇南王唯一的儿子,四封地世子之一,还因沁嗒木一事成为西疆眼下的公敌。这个时候若是传出什么相像的话,鬼知道流言会传到什么样子!愚民不识真假,倘若少言被传成南域的人,那边城保卫就成为一场自导自演的大笑话!如今本就岌岌可危的境地将变成彻底无法翻盘的绝境。
铁木由也被吓到了,他朗目也是大张,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
韶轻压低声音道:“妄言!不要再提了!”
铁木由用力点点头,两个人同时紧了口气,千斤的石头似乎压到肩头。两人最后沉默的在房中,谁也提不起话头。
因为这件事太奇怪了。
韶轻想起栾修乖戾狠绝的目光......不能想象这样的目光出现在九韶嫣身上会是怎样的情形。
不能想象。
*——*——*——
栾修手冻的通红,他搓了把僵硬的脸颊,俯身继续专注在水井的凿砸上。
姜婶在看见他冻得不轻,赶忙劝道:“不急不急恩人,这天寒地冻,还是先入屋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栾修点点头,入了姜婶家的外屋。姜媳妇不好见外人,但在内早已经备好热汤盛在桌上。栾修喝着热汤,听见里屋传来小孩子的哭声,顿时不自在起来。
姜婶道:“家里才添的小孙子。”说着笑道:“多亏了恩人给的衣衫。”
栾修用喝汤遮掩了眼底滚动的乖戾,他胡乱点着头,喉头发紧,指尖似乎为想起虐杀沁嗒木孩子时的情景而颤栗。那种扭断新生嫩芽的罪恶感和畅快感并存,他脸色越加不妙。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杀戾气息惊吓到,哭声不止,甚至开始上气不接下气。
姜婶听着不对,对他告了声罪,赶忙入内去看。
栾修听见年轻女人哼歌哄孩子的声音,声音柔柔弱弱,仿佛一掐就断。但就是这样一掐就断的声音,让他紧绷的脊梁倏地放松,杀意如同潮水般退去。他察觉到自己胸口翻滚的恶意,他有些踉跄的放下碗往外去,甚至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匆忙狼狈的逃回去。
等到姜婶再出来时,人已经不见了。姜媳妇带愁的轻拍着缓和哭声的孩子,对婆婆道:“......只怕是怠慢恩人了。”
边城还在严守,有少言在这里,黄金商道似乎不敢耽搁边城的物资。直到九韶嫣收到了从玄云城来的礼物,是云青三少的慰问。
一尊白玉细腻的观世音慈眉善目。
九韶嫣却沉下了心。
缇兰悄悄的问付琛,这观世音看起来是个稀罕的宝贝,为何少主仿佛并不开心的样子?
付琛叹了又叹。
“眼下就是来车粮食种子,也比这贵重的观世音来的真诚啊。”
马上就要开春了。
先不提沁嗒木还在处理的尸体们,就是黄金商道一沿的城镇,都要考虑春耕的事情了。少主大抵是太年轻,在此之前没有意识到屯种的必要,她将粮食统统分发给了各城,哪里还拿的出种子?
商家这是要抬价的意思了。
商焕大约也得到了消息,知道少言眼下的困境,不仅不打算助手,恐怕还有落井下石的趋向。乞帮现在处处都是棘手的问题,少主到底能不能行,这下就是付琛,也觉得不一定了。
饿肚子的时候,能打和声望都没有了用途。在□□裸的危机面前,人只会记得如何趋利活命,而不会是惦念恩情。
付琛对缇兰苦笑道:“本以为抓住南域世子就能解决的问题,如今看来是抓住他都会引爆的问题。恐怕镇南军早就收到了世子被困的消息,一直稳住不动,是在等春耕无粮的时候来啊,到了那个关头就是少主也打不起。如果玄云宗再狠下手,乞帮大危。”
“鲨帮呢?鲨帮不是一直与咱们交好吗?”
“商家既然都敢这么做了,说明鲨帮此刻正被绊住了手脚,一时间腾不出手来。”付琛斟酌着对她语重心长道:“缇兰,没有凭靠别人的威名而能得到臣服的王。鲨帮不是我们的力量,如果妄想依赖着它,那倒不如直接将乞帮并进鲨帮来得轻松。我们有自己的名号,不能做被人庇护的鹰犬。”
缇兰怔怔地点头,问道:“我们会死吗?”
付琛打起精神对她笑道:“我们还在这里,就得相信少主对吗?”他揉了揉她的金发,“去找铁木由吧。”
九韶嫣静静坐在观世音前。
抱头沉默。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她根本不适合做带路人,她甚至找不到自己能被称赞的天赋。她所有的东西都建立在纸上谈兵,她甚至连秦欢浅轻轻拨设下的局都跳不过。
她还不如韶轻的果决。
孤独的夜落魄的王在流浪。
而她只是个跳梁小丑。
她仰身靠在椅子上长长叹出口气,想起父皇和萧野的背影,却都像是遥不可及的前方。九螭刃在腰间,她握在刃鞘上,感觉坚硬的冰凉纹路硌在肌肤。
——但是。
即便如此,她也不打算在此时退缩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