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买船(1 / 1)

是啊,现在朝鲜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吃不饱饭的穷人。众人虽然怒火腾腾,但是却都牢牢握住了手上的铁锹,没人敢放。

李炳胜望着那个趾高气昂的日本监工,觉得他的身影好像和害死自己一家的日本浪人重合了。不知是哪来的勇气,他握紧木柄悄没声息地走上去,扬起锄头对着监工的脑袋狠狠一砸。鲜血四溅的那一刻,他好像看见自己的亲人都在云端微笑……

“死人啦,死人啦!”

“日朝往来关我们什么事啊?”

“肃静肃静!”八字胡监工挥舞着武/士/刀大喊,“决议已经下达!要是你们不想干,尽管放下农具走人,外面有的是二十斤白米就可以当牛做马一整月的流浪汉。”

一同做工的工友们先是惊恐不已,而后纷纷取了帽子狠狠掷于地下,大喊:“砸得好!走,去仓库抢米,反了他娘的日本人!”

此时,北京,景仁宫小厨房。

他把手中的武/士/刀像拐棍一样拄在两腿中间,大声宣布:“为了支持大日本帝国的五年造舰计划,吉野农场的经营者决定,将所有工人收入的十分之一无偿捐赠给日本政府。这是我们为促进日朝友好往来,做出的一点小小努力,希望你们能够支持。”

“什么?十分之一,就是每个月五斤米了?”

“克扣那么多,我们的妻儿老小怎么活?”

就在前天,进京务工的同乡给他带来消息,他的哥哥带着白米去游方郎中那里抓药的时候,遇到两个贪婪的日本浪人,他们见财起意,诬陷李兄盗窃日本粮铺,将其锁拿至官府。当地县官不敢跟日本人争执,匆匆判了李炳胜之兄杖五十流放。

李炳胜的哥哥熬刑不过,当场便被打死了。嫂子怀着五个月的身孕,绝望自杀。重病的老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有撑过三天,便撒手人寰了。

1876年,日本以武力打开朝鲜国门,强迫朝鲜政府签订《江华条约》以来,朝鲜渐渐沦为日本的原料产地和产品倾销市场。许多日本农场主到朝鲜购买土地,种植小麦、棉花、苎麻等农作物,运回国内,获取暴利。

而像李炳胜这样在日本农场打工的朝鲜人,却只能收获到每月四十到六十斤白米的微薄工资,仅能堪堪养活自己一人。

从大同门楼上俯视下去,稠密的瓦顶木屋挨挨挤挤,路上人群川流不息,衣衫褴褛的乞丐都被撵到墙根儿底下。他们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希望中午从泔水里捞取的那些食物能够消化得慢一点,饥饿感能够迟一点到来。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平壤最繁华的大街上,金发碧眼、西装笔挺的洋人被朝鲜掌柜点头哈腰地迎进酒楼。花翎顶戴的中国人和朝鲜的王公贵族一起骑在高头大马上招摇过市。挎剑配刀的日本武士则被穿红着绿的姑娘挽着胳膊,往花楼里带。

公元1894年二月,清光绪十九年,冬至。

偏偏这个月他住在乡下的老母亲病重,李炳胜不得不将一百五十斤白米托人辗转送回了家乡,请兄长给母亲看病医治。谁知,这笔他好容易积攒下来的财富,不仅没有变作救治亲人的良药,反而成为了一家人的催命符!

李炳胜把自己关在蜗居的棚屋里,浑浑噩噩过了整整三天,附近的工友们听说消息,都来安慰他。几天之后,家中存粮告尽,李炳胜不好意思麻烦邻居,不得不在冬至节下,拖着身子外出做工。

李炳胜想着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土地里。这时那个留着八字胡的日本监工却忽然出现在了农场里。

他一边弯着腰刨红薯,一边回想起1884年以前的生活。那个时候,日本人还没有大肆进入朝鲜,中国人虽然总是端着宗主国的架子,显得十分傲慢,但是受孔夫子仁义教育的他们对待属国,总体还是十分宽厚的。

从康熙的时候起,朝鲜每每受灾,都可以派人到北京求援,大车大车的白米被堆在大同门前,等着他们领取。粥棚的粥,粘稠得插筷不倒,像他一样的小孩子去领,还可以分到一块金黄的玉米坨坨咧……

洋人有钱、中国人有权、日本人有刀,目前这三种人在朝鲜,就是如同太上皇一般的存在。

二十七岁的朝鲜小伙李炳胜羡慕地看着他们,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他老老实实穿过大同门,到城外吉野农场做工。

蒸锅微启,炉火半烬,空气中弥漫着奶油芝士的甜香味。甜白瓷小盅里盛着金黄的玉米浓汤,肥美多汁的烤鹅肉被摆在用松茸和西兰花精心装点的白瓷盘中,旁边是焦黄的土豆泥。蓝裙白围的厨娘正拉开烤箱,用镊子取出一只只烤得金黄鼓胀的奶油菠萝包,将它们摆放在玄瓷小碟上。

两个教珍妃娘娘学手风琴的西洋琴师,正在给娘娘准备英国菜。景仁宫的宫女太监们都好奇地挤在厨房门口踮脚张望。

芷蓝拿着个玻璃醒酒器,一面摇晃着里面的西洋葡萄酒,一面嗔道:“我把你们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皇上来了,还只顾着贪玩?都给我到殿前伺候着去!”

小宫女们都不怕她,嘻嘻笑道:“姐姐不知道么?正是因为皇上来了,才不用我们伺候呢。”

众人一愣,随即大笑:“妙极,妙极,可不是这个道理?”又有人问:“芷蓝姐姐,殿里奏的是什么音乐啊,这声音时高时低,倒怪好听的。”

芷蓝凝神听了一回,笑道:“约莫是瓦尔铃(小提琴)罢?”

“什么铃?这声音也不像铃铛呀。”众人奇道。

话音未落忽然听一个严肃的声音大喝:“放肆,你们挤在这里成何体统?”

小宫女们浑身一颤,赶紧站好福了福身:“给锦嬷嬷请安,我们在给小主传膳。”

锦嬷嬷脸色阴沉:“什么?娘娘怀着身子,怎可吃这些洋鬼子做的不清不楚的东西?”

芷蓝不由皱眉。若桐怀孕,内务府派了八个有经验的老嬷嬷来伺候。八人中当属锦嬷嬷年纪最长、资历最深,是光绪还在醇王福晋腹中时伺候过他们母子的有功之臣,在宫里很有几分体面。

因为慈禧对这个孩子打的主意是抱养之后收为己用,而不是除之后快,所以锦嬷嬷倒还尽心尽力,没存什么坏心。

问题是她很重视自身的威严与体面,做什么都要摆出个说一不二的样子,俨然正义化身、端方表率,经常吓得小宫女们战战兢兢。

然而景仁宫的气氛一向是温馨自在的,说句放肆的话,连皇上在她们面前都是和颜悦色、有说有笑的,偶尔闯了祸还“好姐姐”、“姑奶奶”地喊着她们赔不是。

忽然刺巴地来了这么个棺材板做的木头疙瘩一般阴森严肃的老顽固,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不满极了。

芷蓝打起十二分的笑容,不卑不亢地说:“嬷嬷勿怪,西餐怎么是不清不楚的东西呢?宫里的西点房,是文宗皇帝在世的时候设的,西洋音乐更是康熙爷活着的时候引进的。娘娘吃西餐,那是效仿祖宗、尊古崇圣。”

她说着冲锦嬷嬷福了福身,吩咐道:“捧着食盒跟我来。”小宫女们忙跟上,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地去了。

锦嬷嬷听着正殿里瓦尔铃悠扬绵长的声音,眉头紧紧拧成一个川字,脸上的法令纹像刀刻的一般,阴森可怖。

她在宫里四十年,伺候过三朝后妃,无数福晋公主。哪个女人不是把怀孕生子,当做人生中头等大事来对待的?

尤其是头一胎,足不出户者有之,整整十个月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者有之,不沾脂粉、不闻香麝、不沾外食者有之,把安胎药当成白水喝者亦有之。

这样战战兢兢的主子,自然事事听从她们这些嬷嬷的吩咐,让吃什么吃什么,让用什么用什么,想讨多少赏银讨多少赏银。

因为皇嗣珍贵,后妃人人自危,这才是大清二百年来她们接生嬷嬷地位尊崇的根本原因。

可是珍妃偏不从这一套。

她们这八个嬷嬷到了景仁宫,虽然被好吃好喝地供了起来,但珍妃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按时作息,均衡膳食,适当运动,根本没有给她们半点插手的余地。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浑身穿白、跟披麻戴孝似的洋鬼婆(护士)跟在她身边,每天三次定时用英文询问并且记录着什么,或是用一些奇奇怪怪的器械在她身上比划,或是扶着她在院子里散步,或是提醒她定时用膳、吃水果、喝羊奶……

连吃的食物、用的脂粉、点的香料,都要被这两个西洋女人取一些去泡在有颜色的水里,或是添加各种试剂,或是放在玻璃试管里摇晃,或是放在一个圆筒铁台子(显微镜)上观察过后,才进得了景仁宫正殿的门。

这些奇怪的现象,锦嬷嬷不是没有质问过,珍妃却笑语盈盈地告诉她,自己信了天主教,这是天主教的法师在做法为孩子祈福,跟把吃喝穿戴的东西拿到寺庙里请高僧开光(?)差不了多少。

锦嬷嬷隐约觉得她在说瞎话,高僧开光也没有住到人家家里来,天天开光的道理呀!但她却拿不住景仁宫的把柄。

她虽然是太后派来的,但再大的体面,也只能在中国人里逞一逞威风。那两个英国女人连中国话都不会说一句,她总不能操着一口满语问人家你们是不是在做法祈福吧?

况且天主教传入京城,也是康熙爷允许的。宫里信这个人的不多,但也算不得什么禁忌。

虽然拿不着珍妃的把柄,但这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让锦嬷嬷隐隐有种被抢了饭碗的恐惧。而珍妃的态度更是让她有觉得离奇的愤怒。

他他拉氏怀着身子,依然每天梳妆打扮,坚持早起阅读,白天批阅各种文件,晚上还有心情拉着皇上听西洋曲子。生活的重心一点也没有因为这个孩子而改变。

这还了得?!生孩子是女人的天职,一个妃子,不以皇嗣为重,怀了孕居然跟没事人一样,还配做女人吗?这就相当于一个母鸡下了蛋却不肯乖乖抱窝,这不乱了套了吗?

要是以后人人都这样,她们这些人信奉了一辈子的规矩、练了一辈子的手艺、挣了一辈子的脸面,还有什么用武之地呢?

锦嬷嬷满怀心事地出了宫,正要回自家在宽面胡同的下处,却听到街上乱哄哄的有人喊:“号外号外,日本派兵进驻朝鲜了。朝鲜吉野农场工人哗/变,围攻场主。日本宣布对朝鲜进入紧急状态,先头部队已经抵达平壤!皇上急电数省总督进京了,号外号外!”

众人忙不迭地上去围住报童,抢购报纸。锦嬷嬷眼尖地发现,竟然还有女人夹在里面。

什么日本,什么朝鲜,祖宗规矩不守,婆母在颐和园不敬,怀了孩子不静养,倒去关心这些有的没的,现在的人真是妇德沦丧啊。

锦嬷嬷嘴里恨恨念叨着,忽然迎头撞上邻居赵大娘。对方见她脸色不愉,忙笑着上来问:“我的好婶子,这是怎么了?”

赵大娘也是内务府包衣,但她男人却是蒙八旗的,在朝鲜做生意发了财,这个月才搬回北京。

宫里用的嬷嬷都是满洲上三旗包衣,赵大娘进不了宫门王府,构不成威胁,锦嬷嬷倒很能跟她说上两句话,忍不住把自己最近伺候的一位贵人很难相处的话讲给她听了。

“哎哟,我的婶子,您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厉害。”赵大娘压低了嗓子,“您当这魇胜巫蛊养/小/鬼的事只有中国人才有吗,洋人手里更有你想不尽的法子呢!”

锦嬷嬷不由悚然一惊,当即拦了一顶轿子,摇摇摆摆往颐和园去了,却不知她走后,那所谓的赵大娘脸上露出了与身份极其不符精明的笑容。

她进屋洗净了脸上暗黄的脂粉,露出一张秀美绝伦的面孔:“告诉荒尾君,秀子不辱使命,已经成功掌握了一个关键棋子。‘玄洋社’绝不会让清廷顺利出兵。”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捉了一下虫,除了本章是新的,其余都是改字,不用重看。

朝鲜,平壤街头张灯结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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