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光绪在外交上颇有建树,太后一直疑惑皇帝为什么忽然就对洋人、洋报纸、洋机器这么了解。可她自诩女中豪杰,以为这天下众人都是棋子,只有她和皇帝配做执棋之人,怎么肯把儿子的小妾放在眼里?
慈禧潜意识里不愿承认珍妃学识计谋也许不输于她的可能性,所以查来查去也只能怪到一个留过洋的文廷式头上。拜她这份自大所赐,若桐得以在储秀宫的眼皮子底下结交洋人,如今终于酿成大患了。
皇后悟了过来,冷笑道:“你别得意得太早!九门提督已经封锁了京城九门,我进了景仁宫一个时辰还没有消息,他必领兵来问。”
“sure,yourhighness(当然,殿下).”护士冲她点头行礼,起身出去了。
宫里人人皆知,这些眼高于顶稀奇古怪的洋人都跟珍妃奇怪地要好,但是亲口听她说洋文,皇后还是不由一惊,坐起来冷笑道:“太后还真是小看了你。”
“竟然连九门提督都出动了?”若桐惊讶地挑了挑眉毛,神色稍有凝重。
知道怕了吧?何嬷嬷在旁边看着不由得意万分:“你可知罪?现在跟娘娘到颐和园请罪,太后看在你腹中皇嗣的面子上,兴许还能给你一条活路。”
护士握着气囊一捏一放,看着主板上的水银柱缓慢升落,比着拇指对她笑道:“血压,很好。你,没事了。”说着从画着红十字的药箱里拿出几个小药瓶,用药勺取了几样丸药片剂,交给何嬷嬷,指着皇后做了一个吃东西的动作:“她,吃这个,喝水。”
何嬷嬷听得半懂不懂,警惕地看着两个护士,接了那药,像握个拔了弦儿的手榴弹在手里,随时准备跟她们同归于尽似的。
若桐扶着芷蓝的手出现在门口,问两个护士:“issheokcanihaveatalkwithherinprivate(她怎样了,我可以和她单独谈谈吗)?”
后宫里虽然只有三个人,但瑾妃善书,珍妃善画,他他拉姐妹的学识让她自惭形秽,如鲠在喉。这些年她渐渐看懂了光绪跟慈禧之间的机锋,更是觉得如临深渊。
原来她的姑母根本不是因为怜惜她这个侄女,才将她指做皇后的。而是因为她够丑、够蠢、够听话,既不会得光绪宠爱,也不会带给皇帝强大的妻族势力,还可以帮太后干一些脏活累活——比如,到景仁宫废珍妃的位份。
中表之亲,青梅竹马,嫁过去之后有两个亲姑姑撑腰!这桩完美到了极点的婚事,简直是她生命中的一道光。
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这桩看似天上掉馅饼的指婚背后,暗藏的是齐大非偶和阴谋暗算的陷阱。
唔,好吵。皇后躺在景仁宫侧殿的大床上,听到周围隐隐有啜泣和拍门的声音,她记得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脑子里昏沉沉的,下意识不想醒过来。
半睡半醒之中,她好像回到了幼时居住的芳嘉园承恩公府,芳嘉园名字好听,实际上却是个狭窄逼仄、九曲十八弯的小破胡同。与之相对的,出了一位皇太后的叶赫那拉家虽然被叫做“凤凰窝”,但实际上却是黄杨木做的摆设——外头光鲜,里头苦。
“呜呜呜,娘娘,您醒醒啊。”
载湉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被她按在醇王府后花园里捏脸欺负的孩子了。上书房教出来的文韬武略和泼天富贵熏陶出来的一身闲情雅趣,都是少年生活困顿的她理解不了的。
“娘娘,娘娘——”长春宫的何嬷嬷还不停地在她耳边哭泣,忽然门开了,一束光从外面照进来,打在她脸上。
皇后看了她一眼,静静地说:“退下。”珍妃敢公然抗旨不接,景仁宫乃至整个东六宫肯定都是她的人了,哪里还需要这些手段?
静芬睁眼,就见刚才让她大失颜面的两个英国护士戴着口罩进来,把一个古里古怪的牛皮囊套在她胳膊上。
“放肆!你要对娘娘做什么?我跟你们拼了!”何嬷嬷大喊着,要扑上去厮打白青。
她阿玛桂祥带着哥哥抽鸦片,抽得满京城皆知。额娘只知一味摆阔,在亲戚妯娌面前打肿脸充胖子,家里却连一丝产业也无。虽然门第高贵,但家里名声臭得万里闻,以至于谈婚论嫁的时候,门当户对的人家谁也不肯结这样一门“贵戚”。
静芬的婚事从十三岁,谈到了二十岁,就在她本人都快要绝望的情况下,居然被慈禧一纸婚书指做光绪的正宫皇后,大清的国母!
若桐不为所动,反而抬眼奇怪地看了皇后两眼:“臣妾有一事不明,怎么您还一副事不关己、得意洋洋的样子呢?九门提督掌管京城治安,手下兵卒数千,太后调动这么多兵马,总不会就为了对付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吧?”
皇后脸上笑容一僵:“什么意思,你是说……”
若桐微微一笑:“皇上就要被废了,您还能笑得出来,这份镇定自若真是叫臣妾自愧不如。”
“胡说八道!皇帝,皇帝也是废得的么?”何嬷嬷几乎没跳起八丈高,“娘娘,你别信她的鬼话!皇上是太后的亲侄儿亲外甥,世上再也没有比他两个更亲的了!娘娘怎么会不念骨肉之情?”
皇后没有说话,但拧成一团的手帕却暴露了此刻她内心的慌乱。
若桐嗤笑:“真是笑话,我们家什么时候念起骨肉之情来了?姑侄算得了什么,允礽还是康熙的亲儿子,不一样说废就废?你知道皇上为何如此恨她吗,你知道先帝爷是怎么驾崩的吗?”
“他流连烟花巷,染上不雅的病症。太后以‘历代皇帝无此疾’为由,下令按天花医治,活生生地拖死了亲儿子!”
“胡说,你胡说!”何嬷嬷面容一片扭曲,一头往珍妃身上撞去,却被高万枝早有准备地架住。
若桐刷地起身,连珠炮似的质问:“皇上动用了爱新觉罗家的祖产,购买德国战舰,您猜太后知道了会怎样?我们打算废除内务府养母制度,给这个孩子聘请西洋学者做老师,让他从小不剃头,不跪拜,不学满洲话,您觉得太后知道了又会怎样?”
“燕山那条废弃的铁路,已经在秘密重建,准备一路从北京修到沈阳,皇上说去他妈的燕山龙脉,你道太后知道了又会怎样?”
“即便此刻不废,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的。”若桐说着语气一缓,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您还真别嫌臣妾话多——将来我们在咸安宫里朝夕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那时候也就只有我和姐姐,能陪您说说话了。”
咸安宫就是康熙朝的时候,囚禁废太子允礽的地方。
那里荒疏破败,又建了一堵七八米高的围墙,隔绝日照风露,取其“高墙幽闭,不见天日”之意。允礽的妻妾也陪他在高墙中度过了一生,连最受康熙敬重喜爱的太子妃瓜尔佳氏也不能撇下夫君,独自求存。
这个时代讲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没有丈夫被废了,妻子还能仗着娘家姑妈的权势,享受荣华富贵的道理。
“住嘴!你给我住嘴!”皇后抱着脑袋,崩溃大喊。
何嬷嬷也吓蒙了,全然没有了高高在上的气势,鼻涕眼泪淌了一眼,只顾呆呆地喊:“不会的,不会的,我们都是叶赫那拉氏的人。太后不会的,不会的……”
“都是叶赫那拉氏的人又怎样?一旦皇上被废,也许太后会吃穿用度上照顾你,但她还能让你保留皇后尊号、附享太庙吗?能让你生前风风光光,死后入葬帝陵吗?能让下一任皇帝奉你为母、永享香火祭祀吗?”
若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缓缓吐出魔咒魇语一般蛊惑人心的话:“她不能,但是我可以。”
“你可以?”皇后下意识重复了两遍,忽然福至心灵,冷笑道,“呸,何必使这离间计,不过是因为眼下九门步兵围城罢了!”
若桐点头认可:“当然是因为九门步兵围城——有利用价值,才有合作空间。娘娘不妨先听听我的条件。”
“第一,事成之后,我和皇上的孩子仍旧会认你做嫡母,即便有朝一日我们不在了,他也会奉养你终身。第二,你可以保留你的皇后之位,继续住你的长春宫,在求神祭天、祭祀祖先、宴请宗亲、群臣朝拜的场合,你都是大清唯一的皇后。第三,宫里不会有珍贵妃,更不会有皇贵妃。”
什么?不要皇后之位也就罢了,连妃嫔中最高的皇贵妃也不做,那他他拉氏冒这么大风险帮着皇帝夺权是为了什么?皇后不由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声嗤笑:“哄三岁孩子呢,那你图什么?”
“我图的东西多了,不过放心,您样样都给得起。”
“首先,收回太后的一切权利——这里的一切,是指政治、经济和家庭生活中的一切权利——让她在紫禁城颐性轩‘真正荣养’。”
“其次,废除选秀制度,从此后宫里再没有第四个女人。”
“再次,废除侍寝制度,裁撤敬事房。翻牌子、背宫、侍寝有时间限制、不许在养心殿过夜之类的规矩一概蠲免。”
“再次,简化宫廷礼仪,废除晨昏定省的规矩。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逢年过节见一见面,互相点头微笑即可。”
“最后,皇上有意撤编总理衙门,成立外交部,那里将是我未来工作的重点。在外交上,我必须取得女主人的地位,如果外媒称呼我为‘中国皇妃’或者‘第一夫人’,就要请你见谅了。”
“以上条款都较为激进,如果宗亲大臣、太监仆妇对此有任何意见,娘娘您有义务居中周旋调节,勿使我和皇上被舆论困扰。这就是我的条件。”
若桐语罢,一片寂静,皇后更是听得目瞪口呆。
不是因为这些条款多大地损害了她的利益,而是因为这,这也太太明目张胆了吧?
囚禁太后,就是不孝。不许选秀,就是嫉妒。废除侍寝,就是宣淫。插手外交,就是干政——桩桩件件都是身为嫔妃的大忌啊。
能够把“七出”的罪过犯了一大半,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这么明目张胆,这么清新脱俗,你可真是个人才啊!
就好像看了一部雷点满满的垃圾话本,因为可以吐槽的地方实在太多,皇后反而瞪大了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现在相信他他拉氏是真的无意觊觎皇后之位了,对方这种做法简直是要颠覆整个后宫等级制度。连尊卑等级都没有了,还做皇后干什么呢?
信了一辈子三纲五常、祖宗规矩的何嬷嬷更是眼睛一翻,晕了过去,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
“想必您也听出来了,我跟贵姑母不同。”若桐淡淡地说,“贵姑母是她活着,别人就不能活。可我和皇上拟定这些条款,都只是想相让自己活得舒服一点。”
“适逢末世,生而为人,大家都很辛苦,我并没有踩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的兴趣。只要娘娘不妨碍我们,该您有的体面,一分都不会少。”
“你要大清皇后的位置,我要爱新觉罗载湉这个人。”若桐站起来,摘下手笼,像床上的皇后伸出手,“合作愉快。”
静芬望着那只莹白如玉的手,顿时一愣。她知道,这是西洋人的礼仪,表示平等友好的意思。可是在她前面二十五年的人生中,接触的都是尊卑有别、等级森严的封建礼仪,不是她跪在别人的脚下曲意讨好,就是别人跪在她的脚下屈膝献媚。
她不知道什么叫平等友好,但她本能地觉得这似乎是一个褒义的词汇,就像早春的阳光,有种融化冰雪、驱散黑暗的力量。
她举起自己骨瘦如柴的双手,怔怔地看了一会,忽然疯了似的地大笑不止,边笑边哭。
女子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可是她的一生呢?
父亲靠不住,丈夫靠不住,婆婆也靠不住。唯一一个掌握命运的机会,居然是情敌给的!但她已经无从选择了。
都姓叶赫那拉又如何?她从这个家庭感受到的只有父兄无尽的拖累和太后的利用摆布。从今以后,她要为自己而活了。
静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笨拙地把左手放在若桐的手心里,握住她温暖柔软的手指,就像重新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合作愉快。”
“开门!贱人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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