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诸神黄昏(十三)
闻折柳觉得自己下坠的速度无比漫长……怎么会这样?不仅没有系统的载入提示,进入最近一个中转站的时间未免也过于拖延了,难道是白塔的传送载点出了问题?毕竟那群人轻轻巧巧地拿出一个门,就让他们进来了啊……
闻折柳在心中默数秒数,数到第126秒时,他眼前一黑——不,那感觉似乎不能用简单的“眼前一黑”来形容,短短一刹,他的意识随五感一同被瞬间切断了,上下彻底的空茫和黑暗……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最先恢复过来的,是他的触感。
比起视觉、听觉、嗅觉、味觉等由五官掌控的衡量外界的感知,皮肤作为人体最大的知觉器官,远比其它感觉器官更加敏锐,这也是为什么古代的剑客在失去了视觉和听觉之后反而更能摒弃杂念,达到所谓心无外物的至强境界,因为他们靠全身接触外世,以此掌握对手的杀气和行踪。
他的指腹微微一动,身下的织物凌乱铺陈,纹理清晰可辨,虽然触觉柔软,但表面并不光滑,摸上去像某种棉麻的材质,稍稍一捻,还有点滑腻的湿润感……什么东西,是血,是酒,还是水?
而且有点奇怪,自己怎么好像是没穿裤子的状态?他的小腿光溜溜正贴在一起……有点不妙啊。
五感逐渐回笼,他的鼻端嗅到一股奇异的气味,闻起来就像清酒、血腥,还有燃烧香料混合后的成果,酒味和血味都不用多说,唯有空气中氤氲弥漫的香气,闻折柳仔细分辨,总觉得在哪里遇到过……是珑姬的宫殿么?幽幽袅袅的百步黑方,沉静娴雅,酝酿着白檀和乳香的气息,就像冬天的雪……不,不对,比起珑姬才有资格使用的香料,这个的味道似乎更加甜滑谄媚,仿佛掩唇娇笑的少女,正怯怯地盯着你瞧。
嗅觉过后,听觉也渐渐恢复,耳畔朦朦胧胧地传来女孩哭泣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猥琐的淫笑……见鬼,这什么展开?
闻折柳陷入沉思的脑子吓醒了大半,他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躺倒在地上的扭曲姿势,听见少女呜咽着道:“……请饶恕妾吧,夜叉大人……”
虽然是哭泣,但有些女人哭泣的声音就像锯子劈下干柴,她的哭声却比牛乳还要柔滑,明明含着泪意,每一个字的发音还是清晰无比,丝毫不显得突兀。
对面沉默了好久,没有说话,趁这个功夫,闻折柳赶紧眨巴眼睛,试图恢复模糊的视野。他侧着头躺在地板上,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片通红发光的地板。
淦,差点瞎了。
许久,男人才轻轻地笑起来。
应该是闻折柳听错了,倒也不是淫笑,这是个好听的男人声音,笑声中饱含对那个少女的欣赏和爱怜。男人笑了一阵,才温柔地吟咏道:“杨桐之叶发幽香,我今特地来寻芳。但见神女姿缥缈,共奏神乐聚一堂……光小姐,有人跟您说过,您应该多哭吗?毕竟,您哭泣的美态是如此动人心魂,动人心魂啊……”
……狗屁啊,明明就是变态的淫笑!
男人连连击节赞叹,闻折柳忍不了了,再次将眼皮睁开一条缝,这一次,视线清楚了许多,他终于分辨出来了,地面不是在发光,而是地板由深红到无一丝瑕疵的杉木拼接而成,上面打着光滑温润的油蜡,灯火一照,便泛出红玉和玛瑙般半透明的色泽,看起来就像在发光一样。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
室内旷远而华丽,一人多高的铜鹤灯座漆着金粉,口中衔着灵芝形状的繁复灯盏,安置在四角。牛油白的大蜡烛一点就是几十支,光明的灯火映着墙壁上的浮世绘,女人敞胸露怀,倚在富丽的牡丹花丛中,披着层层叠叠的华美外袍,头上簪环累赘,伸出来的一只赤足不着屐袜,脚背白腻得令人心慌……好像还是某种不正经的艳情题材。壁画女人的足尖下,距离闻折柳十米左右的地方,同样倒着一个人。
谢源源穿着……穿着一件女式和服,生无可恋地睁着死鱼眼,脸上不知道涂着谁的血,同样敞胸露怀地斜躺在墙下,朝前伸着一只光脚,那妖娆的死法,居然跟浮世绘上的姿势一模一样……
闻折柳惨不忍睹地闭上眼睛,默默地把头转到一边……
谁料不转还好,一转之下,他控制到气息微弱的呼吸一窒,差点乱了节奏。
——只见杜子君横躺在不远处四曲一双的金碧山水屏风下面,屏风上的血呈喷射状,染红了一对飞翔的白鹤。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杜子君居然穿着和谢源源同一款式的和服,小袖和服上印着浮华的朝颜花,腰带结在前方,被称为汤文字的内裙居然是艳丽的水红色,那么轻佻……这绝对不是他们自带的衣服吧喂?!那些杀气凛冽的紧身背心和军裤军靴还有匕首和枪到哪去了?这感觉活像一伙劫匪去抢银行,炸开大门抢到金库跟前了才被告知不好意思啊保险大门后面其实连着一家夜店,不过来都来了大家伙要不要进门转着钢管摇上两圈?里面还有穿网眼丝袜和透明纱衣的小姐姐嘿嘿!
……你妈的。
闻折柳不禁颤抖了,这两个人身上穿的衣物让他意识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眼下自己身上必定也套着同款该死的女式和服!难怪他总觉得自己裤子不见了!
此刻杜子君脸上的表情非常耐人寻味,那是混杂了要笑不笑的隐忍,还有“看来不止自己一人受罪那我就放心了”的宽慰神色,他就用这张复杂的脸和闻折柳对视,而闻折柳居然看懂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等等,那……
他睁大了眼睛,努力寻找着贺钦的身影,这里必定有什么压制玩家等级的规则,因为他手指上的月戒又变成了黯淡无光的状态,不过没什么关系,他可以凭借自己找到贺钦,他们是心意相通的——
“……夜叉大人,您真的说笑了……”光小姐泫然欲泣地开口,如此悦耳美妙的声线,想来必然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妾哀哀哭泣,不过是惧怕喜怒无常的您,惧怕那雷霆一样的威严,是否有朝一日也会降临在妾身上……”
男人深深地喟叹:“哭泣吧,光小姐,您的泪颜是多么可爱,可怜又可爱……您知道吗,隔海那边的居民,将被雨打过的,花朵发红的瘢痕称作雨了,您眼角的红晕,难道不正是被雨无情打过的繁花吗?这时候,我便难免要嫉恨起您的泪水来了,我对您是又恨又爱,又爱又恨啊光小姐。哭泣吧,只要您还留有这样的美态一天,我就对您始终保持着强烈的,属于鬼的热爱,我向您发誓。”
——的什么鬼啊!
闻折柳瞪大了眼睛,他们三个人还不得不维持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姿势,煌煌灯火,两个人——抑或是一人一鬼相对端坐的悬梁上方,贺钦已经抽出了一柄不知道从哪得来的雪亮短刀,正以腿挂着横木,如眼镜王蛇般俯腰探身下去,欲取其中之一的项上人头。当然,他也穿着同样款式的和服,艳红色的内裙已经从上头翻下来,搭在了他的脖颈边上……啊这是何等卧槽的画面……
闻折柳满心的槽无处可吐,可就在这种极度生草的时刻,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他们四个人,全部都是假借原住民——或者是npc的身份进入到这里的。
他们所穿和服的带子全部打结在身前,而非身后,只有一种身份的女人会这样给腰带打结,那就是吉原中卖身的游女,这样做是为了将她们和良家的女人以及卖艺不卖身的舞妓艺妓区分开来。想来剧情的前提是名为夜叉的鬼寻花问柳,杀了四名服侍光小姐的吉原侍女,而这样一来,也就能解释为什么载入的时间这么长了,因为决定玩家降落地点的白塔,那时在等四名侍女彻底死亡,好将他们替换到原有的场景里去。
这个中转站到底是什么情况……
夜叉还在说话,他合上扇子,感慨道:“鬼对于美的追逐之心多么骇人,您只看见我因恼怒而不停除去您的侍女,却看不见我独对您的特殊对待和珍重之情。对我来说,庸脂俗粉易得,可像您这样独特的明珠,在整个不夜城里也是少有的盛景……”
闻折柳怔住了,贺钦持刀捕杀的动作也是一缓,不夜城?可不夜城是第三中转站的名字,是珑姬的城啊!
“妾不过是第三等的围女郎,勉强住进扬屋,才能得幸见到您的身影,”光小姐的声音低落下去,“在妾之上,还有更美丽的天神,紫天神和红天神就像艳丽的牡丹,足够倾倒所有名花,振袖新造亦是绝世的美人,至于太夫,那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大人了,宛如月亮那样不可接近……妾仅是最不起眼的一株小草,怎值得您的驻足?”
闻折柳记下了他们话里所有的信息点。
夜叉已经伸出手去,摩挲着她的小手:“您所说的,不过沉浮尘世间,徒自添烦恼……良宵苦短,光小姐,为何不珍惜这样的好时光?”
贺钦笑了。
他的瞳孔金光流转,眼尾飞扬的桃花目衬着鬓边垂下的水红丝料,竟然也有了几分不可逼视的艳色。他将短刀衔在唇上,和服的胸口洇开一大片赤红,想来这刀是夜叉的东西,他将它随意地投掷出去,要了那个可怜侍女的命,于是现在也有人带着它折返回来,打算取他的命了。
光小姐已经羞涩地红了脸,伸出袖下光洁的手腕,打算揽住鬼的脖颈,鬼也满意地微笑,等待心仪的少女像服侍神明那样服侍自己,但他等来的却不是少女柔软的雪臂,贺钦强健的臂膀宛如雄狮向前扑杀孱弱的羚羊,瞬间从天而降,扼死了鬼的气管!
光小姐发出一声惊恐的惨叫,猛然承受重击,夜叉皮肤下涌动闪亮的雷光,顷刻便要现出青面獠牙的恶鬼像,他用力掰住贺钦的手臂,嘶吼道:“胆大包天的畜牲!居然敢在这里……”
贺钦张口,短刀打旋下落,闻折柳抛出腰带,犹如长鞭一甩,带着短刀在空中划过一道雪色的弧线,他回手接刀,敞开的宽大衣袍在半空中猎猎飞扬,转身将刀锋送入夜叉的胸膛!
这一刀准确无误地插入了夜叉的心脏,男人英俊的皮囊登时破裂四溅,露出其下嶙峋青黑的鬼相,口鼻黑血狂喷。闻折柳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鬼是什么路数,担心这一下宰不掉他,于是再度抽刀,一刀向上卡进了夜叉的脖颈,左手前推,没有分毫喘息之机,紧接着以雷霆之势错断了他的喉骨!贺钦同时跟着撤手、收紧,只听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夜叉的头颅已于转瞬之间咚隆落地,咕噜噜地在地板上滚出一道断断续续的血线。
鬼的首级落地,身体依旧坐在小案边,只有脖颈的断面不停向外喷血。光小姐完全吓傻了,她的身体抖如筛糠,泪水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甚至腿软得爬不出坐垫,只能伏在地上,拼命摇着头哭道:“不要杀我……不要……我什么都会做的,求求你们不要杀我……”
赤足踏在地板上的动静悄无声息,杜子君和谢源源整理好衣物,从地上站起,朝这边走过来。
“闭嘴,”杜子君蹙着眉头,“吵死了。”
贺钦扒下夜叉的羽织,用它包住血流不止的断口,以免待会不好收拾残局。为女人量身定制的和服还是太小了,行动间紧紧地绷出他宽阔的脊背以及身上的肌肉线条,朝颜花快撑得变形了,好像稍有不慎就会从中间彻底裂开……他行动自若地解下长腰带,随手扔到一边,看起来没有丝毫穿女装的不自在感。
谢源源还在嫌弃地扯着衣领,呲牙咧嘴地叫着“妈呀这啥玩意”,贺钦已经顺手捞过和服下摆,给闻折柳扇了扇风,好像那不是穿在身上的裙子,而是小扇子或者其它什么常见的东西:“热不热?热就把外面那层脱下来。”
闻折柳缄默许久,内心不知闪过多少走马灯般复杂多变的思绪……哎算了管它呢!中国有句古话说得好,女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穿了第一次,后边还算什么大事吗?以后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都是小case了,就像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一样,到时候别人要问这群人为什么这么拽,完全可以自豪地告诉他我们可是穿过女装暗杀鬼的真男人……个屁啊!这是什么用我一生节操换你十年野狗脱缰的白痴展开啊!!
贺钦安慰道:“别担心,宝宝。正所谓女装只有零次……”
“和无数次你不要跟我讲这个我不想听!!”闻折柳崩溃地捂住了脸。
光小姐呆呆地看着这群人,完全呆滞了。
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被夜叉随手杀掉的四个侍女忽然复活了,不光复活,还有两个变成了男人,有一个虽然保持着原来的性别,但面貌完全不是她熟悉的模样了,剩下一个则不知所踪。他们就像一阵风,以神罚一样迅猛的手段宰了一只夜叉鬼,然后居然开始……开始讨论和服女装的问题?这是彻底忽略她了吗?
光小姐怯怯道:“那、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