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教授还未讲完呢,朱大夫就已经半路找人换了位置,远离周锦渊。
他本来想直接走人的,太丢脸了……但是又舍不得莫教授的分享内容。
谁知道这小子还和莫教授有这样的渊源啊!本来都是治秃头之间的较量,居然把大佬给扯进来了?
而且笑得他都毛骨悚然!
周锦渊非常无辜,他这不一直都以礼待人。
莫教授讲完后,还有半个小时的互动提问时间,无论是对今天的内容有什么疑问,或者手头有疑难病案,都可以去讨教了,机会难得。
然后就是大家伙儿和莫教授及其他大佬合影的机会――像这种经历,是肯定要合影存证的啦!
而中医科的毛医生,这时候才姗姗来迟,中医科很多人早就疑惑了,今天来不少经方大家,毛医生更是典型的经方派,早就表示不能错过这样的盛会了。
本以为毛医生顶多晚到两分钟,结果迟迟不来,这莫教授的环节都结束了他才来,什么样的事还能让毛医生如此。
毛医生还不是一个人来的,还牵着一个女孩子,女孩子没有入场证,毛医生在门口和人说了几句。
好在是三院主办的,都是自己人,也就把人放进来了。
“那是毛老师吧?可算来了。”
有人发现后,就招手招呼毛医生位置在这儿。
毛医生遥遥点了点头,走过来后却是道:“看到黄老了吗?”
“在那边被围着自拍呢,”谢敏指了指一个方向,黄中文也是现场的大热人物,现在单纯的合影已经不能满足各位了,非要用手机来个中老年人式仰拍,露出双方的下巴,那才够亲密,“这不是巧巧么,你怎么把巧巧也带来?”
巧巧就是毛医生带来那个女孩儿。
周锦渊来三院不久所以不知道,但科里很多老医生是认识的,这是毛医生的小女儿,年纪挺大才得了,视若掌上明珠,今年才十九岁,从小多才多艺,正在音乐学院就读。
毛医生苦笑了一声,“惭愧啊,巧巧生了急症,我给她开了方子却治不好,带她到老朋友那儿看了看,也没好,实在是……我想着,能不能请黄前辈指点一下,正好他今天来院里开会。”
不但有黄中文,在场还有各路专家大佬,再好不过的机会了,简直是专家会诊,万无一失。
“哟,这是怎么了?”谢敏一听,端详起巧巧来,继而向来有礼貌的巧巧今天连打招呼都没有,“这……不会是失音了吧?”
毛医生点头。正是这样,他才格外急。巧巧报名了一个歌唱比赛,马上就是初赛了,而且巧巧过些天还要期末考试,他知道小女儿也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所以格外着急。
说实话,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毛医生也不会随意求教。他自己就是经方派老中医,发现巧巧失音后,就以经方投之,只是半分效果也没有。
他一位关系特别好的老友诊后也无效,两人估摸着,怕是要黄老那样级别的大夫才能洞察。今日又有各路名家在场,此时求教最适宜不过。
其实先前毛医生还犹豫过,要不要找周锦渊,到底是没拉下脸。找周锦渊和找黄老指点,还是有差的……
“那赶紧去吧,我陪你一起找黄老师,别担心,这么多前辈在,肯定能诊治明白。”谢敏瞥了周锦渊一眼,发现平时总是特别积极的周锦渊现在没什么反应,她可是曾经看过周锦渊治疗失音,对肺金的辨证十分到位。
毛医生牵着小女儿到了黄中文处,其他人也纷纷跟上,准备学习。
像这样的活动,有时候也会现场诊疗以作示范,更是不少医生拿出疑难病案向前辈讨教的机会。
“黄老师。”毛医生在黄中文面前十分恭谨,他曾经有幸跟随黄中文抄方学习两个月,黄中文也夸过他对经方的运用,是他一直引以为豪的。
“我想冒昧请前辈指点一个病案,患者是小女,三天前忽然失音,我斟酌开药,服了三剂,全无作用,今天又请友人诊治,仍是无果。”毛医生把情况一说。
黄中文刚才也和人讨论了几个医案的诊疗,他一听,立刻打量起了巧巧,观其气色。
毛医生跟着他学习过,他知道对方的水平,以经方派的风格,三剂下去一点效果也没有,这是辨证完全错误了?
莫教授正好结束了合影,看这边人多,还有个女孩儿,走过来道:“这小女孩怎么了?”
“莫教授,这位小姑娘失音,三院的毛大夫诊治无效,就带来请各位医家辨证一下。”黄中文说得很客气,叫大家一起辨证辨证。
“小黄,我能看看么?”莫教授问道,他年纪比黄中文稍长。
“您请。”黄中文伸了伸手。
毛医生心中一喜,黄老师和莫教授,哪一个出手都是很好的啊。
莫教授摸了摸巧巧的脉,神色间已了然,叫黄中文也来摸摸脉,然后笑道:“嗯,我看,不如先让年轻人来辨证一番吧?”
这俨然是要当作教学了,可能是教授的职业病。
黄中文也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个病案很适合教学啊。
尤其是莫教授说完后,还去看周锦渊,很多人都觉得莫教授是在鼓励这个他看好的年轻人说几句。
很可惜周锦渊没什么表示,其他大夫在毛医生详细介绍病人情况后,纷纷轮流诊脉、看舌苔,也有其他大佬过来围观现场诊疗,但都选择默然不语,静观此案。
医生则各抒己见,周锦渊也跟风摸了一会儿脉,但没说什么。
三院在场的院领导疯狂给周锦渊使眼色,现在阵仗闹这么大,莫教授都来了,这个病案显然大有玩味之处。要是能解出来,那很明显是大有面子。可是周锦渊没如其意吭声。
“如何?有思路了吗?”黄中文问道。
一名外院的中医跃跃欲试,说道:“那我就抛砖引玉,我看可辨证为:阴虚!”
此言一出,好几个医生都不由自主点起头来,包括之前那位朱大夫,还有人侃侃而谈:“我看是肺肾阴亏嘛,这是金破不鸣之证!”
毛医生却是面色古怪,讪讪道:“我最初也是从阴虚治,可三剂皆无效。”
他这么一说,现场一时沉默,这就有点尴尬了。看来能让人问到黄老这儿来,这病证确实有点难辨啊。
大家只好倒回去细细考虑病情,到底是何证。
“周锦渊,小周,你有什么想法吗?”黄中文开口问道。
周锦渊又被点名了,这回是黄大夫。
好多人都在心里想,这又是什么关系啊。
这小年轻得莫教授青睐也就算了,黄大夫也熟识他的样子,那怎么没进中医院,反而到了这综合医院的中医科?
其实黄中文和周锦渊也是第一次见,但黄中文与莫教授一样,早就知道周锦渊这个人了,说来还是他推荐曲庆瑞去找秦观主打听,最后曲观凤才得以在周锦渊这里就诊。
黄中文对此事后续曾关心过,便也知道曲观凤恢复良好,因此印象深刻。前头莫教授点周锦渊的名认脸,他也就记住了。
可周锦渊却摇头道:“暂时还没想法。”
黄中文轻轻点头,有些微失望。
中医科的同事原本是十分激动的,三院中医科在海洲中医界就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水平,此前连病房也没有。这次也是因为曲庆瑞坚持,研讨会才在他们这儿开。
前头莫教授点名周大神,就让大家与有荣焉,现在这病案困住了诸位同行,要是能应下黄大佬的考较,岂不是又在外院人面前大大长脸。
只是大神却不如以往急智,叫他们有些微失望,不过他们自己也没看出来准确病证就是了。
谢敏感慨,这失音案,把小周也难倒了,真是难得啊,不过的确算是个疑难病例。她自己也在考虑这病情。
院领导还没死心,疯狂盯周锦渊,盯了周锦渊又盯谢敏。三院可是东道主啊,还占了一个主讲名额,结果连个思路都给不出,这不显得有点强推之耻么。
谢敏被瞪得发毛,疯狂思索间,忽而感觉有人戳了戳自己的腰,低头一看,却是周锦渊把手机塞到面前。
定睛一看,手机停在备忘录的页面,上头是几行药方,开头则是简单几个字:小青龙汤。
“啊!”谢敏情不自禁喊了出来,都忘了控制音量。
手机悄无声息被抽了回去,而在场正在绞尽脑汁的大夫们,也都看向了谢敏。
“小谢,你想到了?”黄中文问道。
谢敏这才发觉自己失态了,收拾了一下情绪。她刚才脑子里全是巧巧的症状、脉象,看到那几个字,突然间就醍醐灌顶了!
“嗯……有些想法了。”谢敏看了周锦渊一眼,一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站出去一步,说道,“我想患者当是寒邪客于肺卫,肺气失宜,言语不利。用小青龙汤减量服用,以解风邪,应当有效果。”
医家们思索了片刻,一时嘈杂起来,讨论这个思路。
毛医生当即问小女儿:“你失音前受了风寒没?”
巧巧迷茫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前段时间突然降温,是有点小伤风,但没什么大问题。
正是因此,她没往心里去。失音患者本就因为言语不便,沟通病情困难,何况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两件事能联系上,甚至忘记那件小事。
大夫们却是恍然,原来真不是阴虚,是伤风失音啊。
毛医生:“不错,不错,那就对了。而且这小青龙汤是《伤寒论》中的经方,主症是咳、喘,但也可以应用于伤寒表不解。既是伤风所导致,寒气客于体内,那用小青龙汤散寒,真是再好不过了啊!谢主任……”
他一时词穷,只竖起一个大拇指。
谢主任这一手,先是辨证精准,在问诊不全面的情况下找出病因,又巧用经方,真是妙啊。
黄中文笑道:“不错,也正合了咱们今天的主题,这是标标准准的经方啊。”
倒是那位朱大夫,还有点不解,“我不大懂,那为什么要减量,既然是伤风失音,那原方服用,重用小青龙汤中的桂枝、麻黄、干姜、细辛等药通阳散寒的功效,应该更好吧。”
莫教授摇了摇头,只说了四个字,“过犹不及!”
黄中文解释道:“治上焦如羽啊!患者是肺气失宜,在上焦病证中,用药应该轻清,当然应该减量!”
所谓上焦的说法,出自中医辨证的理论之一:三焦辨证,意指人体分为三焦,上焦就是横隔以上的内脏器官,如心、肺;横隔下便是中焦,包括脾、胃等;肚脐以下就是下焦了,则是泌尿生殖系统等。
《伤寒论》多用六经辨证法,但医家灵活变通,自然不拘一格。莫教授用这个说法佐证剂量,没有任何问题。
朱大夫失察,脸一红,不敢再说话了。
既然辨证结束,当即到中药房抓了减量的小青龙汤来,黄中文又指点,既是伤寒,用开水泡服即可,也不用多,拿大茶缸装一杯。
于是,这边医生们讨论,那边巧巧便握着茶缸,吹一吹,慢慢喝下去。
因为滚烫,巧巧喝得慢,待她一杯小青龙汤下肚,黄中文偏头来慈祥地问:“小姑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巧巧头上不知何时,都有了汗珠,她一擦额头,试着说话,声音还有点嘶哑,“咳――我……我感觉好些……了……”
虽带着嘶哑,但的确已经痊愈!能够开口,言语也渐渐流利了!
很多人都猜到应该会见效,但也没想到,竟是一剂便痊愈了。
如此神速,这便是医家们所追求的啊。
有人笑着凑趣:“咱们这研讨会上,现场用经方一剂,使患者覆杯而愈,岂不是佳话!”
“说的是,这可不是真‘覆杯而愈’么?”
和效如桴鼓一样,覆杯而愈也是形容中医疗效快的,不过原意是医家一边品茶,一边诊治,给患者吃药。茶喝完了,病也已经痊愈了。
这一次嘛,则是患者用茶杯喝药,倒也算得上是“新覆杯而愈”了。
“佳话,可不是佳话!”三院的院领导别提笑得多开心了。
……
到了中午,大家便该用餐了,安排在了附近的酒店。也是因为东道主的优势,和曲庆瑞的支持,谢敏、毛医生、周锦渊他们都得以和莫教授坐在一桌。
人一多,光是落座就推让许久,都不知道头一杯该敬谁。
外省来的专家握着茶杯道:“别敬我了,我看啊,咱们应该以茶代酒,敬三院这位医生,今天是她一剂小青龙汤点了题,十分精彩啊!推广经方,就是要多一些这样的例子,增强医患双方的信心!”
众人纷纷认可地点头。
谢敏却有些不好意思,但看看周锦渊若无其事,加上心里其实约莫猜到缘由,就更不好开口了。
反倒是毛医生无奈地笑了一声,站起来道:“谢主任,今天这剂小青龙汤,恐怕不是你开的吧?”
席上人皆是莫名,这话怎么说?明明大家都听到,是谢敏首先提出的伤风之说。
毛医生先前还夸了,两人又都出自三院,怎么这时候出来质疑。
谢敏则是闭口不言,选择暂时不搭下茬。
“诸位可能看不出,但我和谢主任同科行医已久,她的开方风格我再清楚不过!巧巧好了后,我冷静下来一回味。要是她来拟方子,用小青龙汤我信,但是剂量不会如此精细――谢主任,没别的意思。”
毛医生看向了周锦渊,“而且这一剂愈的速效,倒让我想起另一位同事的风格。小周,这方子是你开的吧?”
周锦渊?这下莫教授他们更不解了,在现场,大家都看到了,黄中文问及周锦渊,他只推脱还没想法,又成他开的了?
黄中文倒是一脸若有所思,他算是在场人中比较了解毛医生的。
毛医生坦然道:“我一向自得于经方运用,全科都知道,此前就曾失察,用经方治坏了一个病人,便是小周用自拟方一剂治愈的。我想这次,小周也是不希望我再次失颜,才叫谢主任出头的吧!我还真没想到,小周平时总是用自拟方,这次主讲的题目都是自拟方。其实不是不通经方,甚至十分擅用,只是随证使用罢了。”
他顿了一下,又笑笑道:“你可千万别说我猜错了,否则更丢人了。”
周锦渊没法了,他先前的确是考虑到这次情况下毛医生的心情,想着反正有几位前辈在,才装死到底。但后来又因为领导催促,给三院挣个面子,就暗暗给谢主任递了答案。
可他哪知道,毛医生如此细心。即使了解同事,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认出来开方者,还能坦然说出来的。
“毛老师,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周锦渊也站了起来,老实地道。
他只想着毛老师就是有时候傲娇了一点,医德还是很好的,很愿意带年轻人,也是真正为了中医科的发展喜忧,偏偏此病用经方最对证,所以隐下姓名,却没想到毛老师坦率至此。
“别这么说,之前我确实是有些尴尬的,不肯认罢了。”毛医生大笑道,“但这次我是真真正正释然了,小周,今天我开诚布公说出来,也是这个意思:以后咱们再无丝毫芥蒂!”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了,同样是遇到不爽的事,既有朱大夫之流,也有毛医生这样的。
他特意在这里说,在莫教授他们面前说,更是要替周锦渊解释,不是周锦渊答不出。
其他人这才明白了此事头尾,黄中文轻敲桌面,“好啊,那这就是今天第二桩佳话了,第二杯就你们俩互敬吧!”
莫教授也含着一点笑意,若有似无地点头,对这年轻人的欣赏更浓了。
两人把茶杯倒满,碰了一杯饮尽。
毛医生那一点心结去了,整个人畅快不少,抚着周锦渊的肩膀道:“小周啊,有个事我早就想说了,你能不能……给我看看,为什么我烧山火的那‘火’就是烧不旺?”
“这个没问题,回头就给您聊清楚了。”周锦渊也把手放在了毛医生肩上,“只要您也答应我一件事。”
毛医生:“什么事?”
周锦渊:“以后再有患者质疑我,您一定要站出来,誓死用您的白头发替我做担保!”
毛医生:“………………行、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