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允焉已颇有些长开了,过耳一寸的童花头下,小巧的鹅蛋脸端庄素净。五官淡淡的不过分突出,放在一起却别有一种韵味,是典型江南水乡小家碧玉。并不是最好看的,但是因为长久以来都带着一股孤芳自赏的意味,故而气质却似乎颇为出众,很有一点清水出芙蓉的意思。
就五官来讲,真真比允焉大气:一双大大的丹凤眼,却并非无神,鼻梁高挺,嘴唇莹润饱满。五官分开来看都是十分美的,放在一起却有一些叛逆跳脱的味道。
坐在青鸟咖啡馆喝拿铁时,谢弥雅总结道:“白人都不喜欢允焉这一款,因为太寡淡,像清粥小菜食而无味。但是这些归国华侨心目中觉得中华文学神圣博大,肚子里稍微有些墨水的姑娘,配上一副古典素雅、人畜无害的外貌,简直是仙女一样的存在。”
“在我看来只有你才是仙女。”
弥雅说着说着就来捏楚望脸,无不感慨道:“你呀你,怎么跟你姐姐长得一点都不像?”
楚望想了想,说:“她像爸爸,我估计比较像我娘。不过我还小,谁知道我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呢?”
喝完咖啡回到乔公馆,进门时,薛真真坐在沙发上和乔太太一起整理信件。她将外套挂在玄关,真真抬头看她一眼,审问犯人似的:“你去电影院干什么?”
“看卓别林啊。”
“这么晚回来?”
“和弥雅去弥顿道喝了咖啡。”
薛真真不屑的嗤笑了一声,林大太太便打了她一下,说了句“阴阳怪气的做甚么”这才抬头来看楚望,说:“楚望和谢家姑娘倒是玩得到一处,那女孩子是个有主见的,别吃了亏才好。”
楚望嗳了一声,上楼去换衣服。
换好衣服下来时,乔太太去厨房吩咐厨子换汤,允焉也回来了。林楚望站在楼梯上,却见沙发里的薛真真黝黑眼珠跟着允焉滴溜溜的转,不由大觉好笑,半靠在栏杆上盯着看,也不吭声。
允焉自然有她一番得意,明面上却风平浪静的柔声问道:“又有信来了?”
真真淡淡道:“放心吧,没有楚望那位未婚夫的信。”
允焉面色一僵:“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林二小姐吃惯了嘛。”
“薛真真?!”
“自己未婚夫从来不关心,别人未婚夫来信,争着抢着看,还舔着脸上去给人回信,结果呢?人家看都不看,不远万里给咱退回乔公馆里来了。”真真吃着苹果,乐呵呵的说。
“斯叔叔与我爸爸是故交,我与言桑哥哥也算青梅竹马的兄妹,兄妹之间问候一下怎么了?”
“以前谁一把鼻涕一把泪,凶巴巴的说‘若不是你,言桑哥哥便是我的!’”真真呵呵两声:“现在多了个叶少爷,突然就‘兄妹’起来了?”
允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别人只是想入社学作几首诗,你胡说什么?!”
真真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作诗?字都写不好,就想着作诗了!我还去写书呢。”
允焉脑筋一转,旋即笑了:“你怎么这么了解叶文屿啊。所以唱诗班里也凑上前去,看电影也跟着别人去。”
这话刚好戳到真真的痛处。她别开脸不说话,允焉便面露得色的脱下衣服,慢悠悠往里走,走两步便见林楚望在台阶上高高的看着自己,脸上还带着莫名的笑意。
“你笑什么?”允焉不知怎的被她惊到了,面色一僵。
“你心虚什么?”楚望悠悠反问。
“三妹妹好好的不下楼吃饭,站在楼道里听墙根,我自然被你吓到了。”允焉面色如常的说道。
“哦。”楚望躬身拍了拍拖鞋底,刚好与楼梯下面的允焉平视,“二姐姐的诗社好厉害的手段,作诗竟作到港大去了。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我倒是想学一学。”
允焉心虚至极,反倒笑了:“怎么如今我在影院让叶文屿搭了一回话,三妹妹和真真妹妹突然都变得如此关心我来?”
楚望看着她的眼睛,无辜的说道:“因为二姐姐觉得我们都偷偷仰慕着你的追求者呀。什么唱诗班也去凑热闹,看电影也去凑热闹。g?我们在唱诗班的时候,二姐姐在哪里,在做什么呀?”
那边沙发里的薛真真大受鼓舞,对楚望刮目相看,不由得笑了一声:“还不是她诗社那个裴珍妮,三天两头托她在港大的哥哥往叶文屿抽屉里塞诗社的诗笺呗。”
允焉脸色一变,忿忿道:“是裴珍妮自己搞的鬼,我可不喜欢那个新加坡人!”
真真摊手:“谁刚刚说他只是想学作诗,没有追求你来着?”
楚望笑了,在楼梯上给薛真真鼓掌助威。
允焉看了一眼薛真真,又看了一眼林楚望,突然喊了一声:“大姑妈――”
楚望冲薛真真吐吐舌,趁被乔太太抓个现形之前,蹬蹬蹬跑上楼去。
――
不过当叶文屿真正对允焉展开追求的时候,女孩子们却都没那么开心了。他也不知哪里来的耐心,每一天早晨女孩们来上课之前,总会看到允焉桌上各式鲜花、巧克力与早点。
得到了男人垂青的允焉,自然也得到了女人的尊重。向来自恃清高、不同流合污的允焉,在有了叶文屿的追求之后,言谈举止间显得更加高人一等了。女孩子们自然气不过,便有人在课间讥诮她:“有未婚夫的人,怎么还接受别的追求?”
允焉则淡淡一笑:“我并不大喜欢我那位未婚夫。”
另一人听说过郑亦民在日本留学,便更起劲了:“叶文屿是华侨,郑亦民却在日本留学,林小姐两相权衡,自然是要择优一下了。”
这个时代,去欧美留学,光一张三等船票都要五十块,每年学费更高昂。而去日本留学,船票只要不足十块,学费生活费比国内还要低。所以去欧美的要么成绩拔尖到出奇,要么家底殷实;去日本的往往都是稍俱钱财的小康之家。因此欧美留学生素来看不起日本留学生,更遑论华侨。
允焉不咸不淡看那人一眼,又说道:“我也不喜欢叶文屿。”
那人就笑道:“那你还接受别人的追求?”
允焉答曰:“我并没有接受他的追求。他追求我是他的事,我只当他是一位朋友。”
因为这么一段对话,允焉惹得群情激愤的同时,却也获得了更多带着妒忌的尊敬。
二月又放了十天的春节假。春节期间,林梓桐和林俞忙里抽闲,来香港过了两日的年。林俞在政界风生水起的混了两年,越发的油光粉面了――大约也是上了些年纪。林梓桐这两年却益发挺拔倨傲,沉默寡言。这两天里,他只就林楚望与允焉两人课业成绩品评了一番:三女成绩中上游,虽不算大好,如此小小年纪能做到这般水平,已是不易。
说到允焉成绩时,他只叹了口气,说:二女英文有长足进步,值得鼓励。
他之后又提及要将绍兴学校迁至上海,与斯应上海的大学合并起来。很快将会在公共租界买一所公馆,与斯家毗邻,大约待两个女孩中学毕业,便接回上海――这是今年允焉听到的最开心的消息。
楚望总觉得他们父子三人有别的体己话要讲,年夜饭便早早说困了,给他们多留点私人空间。林俞却破天荒得了留她多说了会儿话,问道:“你斯叔叔听言桑从德国写来的信说,你私下自学了不少德语与法语,程度已相当不错了。”
允焉立马惊异的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楚望哦了一声,说:“学了几句,就随意同言桑炫耀了一下,他便当真下了狠劲夸奖我。”
林俞颇为赞赏的点点头:“年轻时,多学些东西总没有什么错。”
得了空子,她赶紧自己溜回房间,内心无比庆幸窃喜:还好今年没有以“春”为题的作诗大赛。
不过她也意识到,大约国务总理辞职,父亲从中窥探到了些什么门径,要将往后的工作重心从政治转而为办学。那么应该也意味着,大姑妈可能自此不会在她们两姐妹身上操更多心。她有更多操心的事:毕竟那位姨太太肚子比较争气,给乔老爷生了个男孩。即使不大像纯正的中国人,仍然也是个可以子承父业的。
情节人过后的周三开始回学校上学,一大早便见叶文屿捧着大大一束花等在楼下,所有经过的女孩子都带着窃笑从他身边经过。楚望一般都踩着点到课堂,经过他身边时,没忍住嘴贱的说了句:“你这么闲你们徐教授知道吗,叫他给你们多布置点作业吧。”
叶文屿却特别激动的将她拦住,“你……你是那个谁的妹妹!”
林楚望看了他一眼:“我是,我要迟到了,有话快说。”
他突然将一束黄百合递给林楚望,吓得林楚望连连后退三步,“我可不帮你送花!”
叶文屿笑道:“这不是我要送的,是我小叔要送,说是让你转交给你一位叫林致的姐姐。你们家有几位姐妹啊?”
林楚望挑挑眉,“为啥送花给……给她?”
叶文屿说:“大概是说新年新气象,希望病情早日康复,多出门走走之类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
这时叶文屿又从背后摸出一盒巧克力塞给林楚望就跑,边跑边说:“这盒是我给你允焉姐姐的,记得帮我转交,谢谢楚望妹妹!”
楚望强忍着想骂人的冲动,拿着那两样东西气急败坏往教室走,越走越觉得生气:这都是些什么事!我脸上写着爱神两个字吗?
在众人的瞩目下颇为高调的走进教室,她将巧克力放在允焉桌上,掉头将那束黄百合立在窗头。允焉坐在她左边,狠狠看着她,说:“我不要他的巧克力。”
“管你要不要,扔了都行,我只负责带到。”
被噎得不行,允焉却没有真的扔巧克力,反倒眼神往她旁边窗台上的花束飘来。
楚望看了她一眼,说:“这不是你的。”
允焉反问道:“那会是谁的?”
“送给大姑妈的!”林楚望没好气的说:“这种醋你也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