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先生还真凑上前去,仔细打量了几眼,口中啧啧连声:“可惜了这张脸,若不然,到哪里挣不得一口软饭……”
云峤横了他一眼,自顾自背过身写字。
承安先生开完了玩笑,脸上神情又敛了起来:“那天发生的事,三皇子倒也告诉我了,说不怨你生气,他确实使了手段,想要打消你的顾虑,原本安排的人是往你手臂上使劲的,谁知你看出他的用心,竟拿自己脸去挡刀,也实在太倔了些。”
“不然呢?”云峤似笑非笑:“他要夺那天下第一的位置,偏拿我这小人物做筏子,使出那样的手段,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为他当街挡刀,不就为了断我后路么?可惜这世上的事哪有样样顺心的,我那好父亲宁愿弃了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也要一心当他的纯臣,这他可没料到吧?”
“你们纪家人一个个实在是……”承安先生苦笑:“这次三皇子在你父子二人手上可算是吃了瘪,那天他的安排原本环环相扣,若成了,一是将计就计,将**皇兄的罪名给五皇子扣实了,二是断你后路,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为他挡了刀,五皇子生性多疑,必然不愿再拉拢你,三是逼着一向中立的纪国公府为他站队,偏偏事与愿违,当初的目标一个都没完成,反倒被你从中作梗,将一场当街谋害皇子的凶案变成几名皇子为你争风吃醋的风流案,气得老皇帝差点没当场过去,几个皇子都没讨得了好。”
“还有你父亲,”承安先生长叹:“宁愿将唯一嫡出的世子逐出家门,也死活不愿掺和几位皇子的明争暗斗,你们父子二人真是……唉!”
云峤唇角一牵,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我这嫡亲的世子,在他眼中怕也不如底下一个妾生子,弃便弃了吧。”
又道:“还有,是“他们”纪家,如今我早已不是什么纪家人,先生可别再叫错了。”
“你……”承安先生瞪了他半天,才大摇其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缘,可不是一个姓便能断了的,旁的不说,他对亲手儿子够狠,你对自己更狠,脸面名声在你眼中一概不重要,这股子狠劲可不是一脉相承。”
云峤手下运笔如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先生若只是想聊纪国公的事,还是改日吧,我这会儿也忙得很,恕不便相陪。”
承安先生顿时噎住。
转了几圈,见云峤果然没再理会他的意思,不由得也尴尬起来。
“行啦,算我失言,触了你的逆鳞。”
他走到窗前,负手看着外面的夜色。
外面不过一个巴掌大的小院,半塌的院墙,地上堆了一堆竹竿和黄泥沙土,墙角一株孤零零的百合正随风摇曳,顶上几朵盛放的花朵儿已经有些蔫了,下面几个花苞却又蓄势待放,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个老仆正挥汗如雨干着活,隔着院墙的缺口,还能影影绰绰看见方才送饭的女孩儿正进进出出忙活,间或听见屋内老爹的呵斥和咳嗽声。
跟这屋子主人以往的生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云峤,你终究不是池中之物,总不能在这种地方待一辈子,”承安先生缓缓道:“你与纪国公,都以为自己远离洪流,便能独善其身,焉知不是早已卷入其中,不进则退?”
云峤手下一顿,一团墨迹顿时在劣纸上洇开。
“方才我说三皇子一个目的没达到,倒也并非如此,至少,其他几位皇子,此刻都已将你归为三皇子**了,不是么?”承安先生道:“想一想,若其他几位皇子上位,会怎样对待被视为三皇子**的你?若三皇子上位,又会怎样对待宁死不肯站队的你和纪国公府?”
云峤沉默。
承安先生叹了口气:“皇权更替,是祸端,也是机遇,端看你如何抉择,我言尽于此,你自己慢慢想去吧——至于脸面的事,要想建功立业,也并不非得在朝堂之上。”
刚说完这句,就见对面院墙缺口那边,女孩儿端了个大木盆出来泼水,却不知怎么朝这边看了一眼,素白的小脸儿,在暮色中一晃而过,很快又进去了。
承安先生不禁失笑。
“你啊,果真到哪儿都免不了一身桃花债。”
这话题转换也太快了,云峤挑了眉,不解地望了过去。
承安先生指着窗外:“别说我冤枉人,这一会儿功夫,隔壁那女孩儿看过来三遍,难道不是你**病又犯了,故意勾勾搭搭,引得人姑娘家为你芳心大乱?”
云峤失笑:“胡说,隔壁家姑娘还未及笄,不过是个小女孩儿,什么芳心不芳心的。”
又道:“她家里就一个不成器的老爹,还有个妹妹,院墙塌了不放心,多看两眼也是正常,也未见得就是看我。”
“有意思,”承安先生捋着胡子:“这么说,那姑娘是拿你当贼防着呢?可见还是做了些什么不该做的。”
云峤横了他一眼,也懒得再解释。
承安先生却被激起了八卦之心,突然贼兮兮凑到他面前:“话说,你可知道自你来了这桐县,永京城中为你要死要活的那几名贵女怎么样了?”
“总不会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云峤道。
“她们若有这向佛之心,倒是造化了,”承安先生笑得跟只老狐狸一样:“你被逐出国公府当天,长公主便在宫中大闹了一通,又是绝食又是上吊,仗着老皇帝一向疼爱,死活非要将你追回去当驸马,谁知这次手段失了灵,皇帝当场便降旨将她下降给朱丞相嫡子,好绝了她对你一片痴心。”
说到这里,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嗤”一笑:“谁知这贵主儿招了驸马也不消停,据说洞房之夜一脚将驸马踹出洞房吃灰,那驸马爷本身便是个温吞性子,吓得再不敢招惹她,如今永京城中都传遍了,朱丞相一家攀龙附凤不成,反成了笑料,气得丞相去御前哭了好几天,皇帝赐了好些东西才勉强安抚下来,你说可不可笑。”
云峤无可不可地应了一声。
“另外几位公主倒没这胆子——毕竟只有长公主是先皇后嫡出,但也被连带着训了一通,说再闹下去就通通送去北狄和亲,才一个个缩得鹌鹑似的不敢闹腾了。”
“先生,”云峤这才抬眼看他:“我看您回了趟永京,怕不是为什么江山社稷,倒只为了收集谈资,好出来嚼舌根儿的吧?”
“这可是冤枉了,”承安先生当然不承认:“我打听这些是为了谁?那长公主如狼似虎,又一直对你贼心不死,若哪天一麻袋将你绑回去当了禁脔,到时候看你怎么哭!”
云峤听得无语,干脆搁了笔,将书房留给承安先生,自己去卧室睡了。
第二日满月出了门,先去了如意客栈——梁平贞之前给了足够的银子让她每日送花,就算昨日两人起了龃龉,但承诺过的事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到时候她收了花也好,若不收花,便将剩下的银钱还她也罢。
谁知去了才知道,昨天午后梁家兄妹回了客栈,没多久便带着那群随从退房离开,想是云峤那些话对梁平贞打击太大,竟是一刻也不愿待在这桐县了。
满月只得自去其他地方卖了花,回来时日头还早,想了想,把已经攒齐的二十两银子数出来,揣在了荷包里去了隔壁。
陈伯正在砌墙,见她来了,便笑道:“满月姑娘有事?”
满月也笑眯眯:“来还陈伯家的银子。”
陈伯见她果真短短时间便凑齐了银子,心下也是佩服:“不忙,待我去洗个手,回来拿欠条给你。”
无债一声轻,欠条到了手,满月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陈伯还忙着呢?”她问。
“快啦,”陈伯这几日已将黄土、砂子和秸秆搅拌均匀,堆放在一旁熟化,今日便打算将旧墙体全部拆除重砌,这是个力气活,饶是他曾练过武,此时也已汗流浃背:“今日拆完了墙,便可以打木架了,到时候墙砌好了,你们也安心些。”
因为要打木架,陈伯早出去借了套锯子铁锤之类的工具,恰好做竹书架也能用,满月问了一声,知道他暂时用不上,顺手便借了过来。
一老一少在院子里边干活边聊天,中途初七来找姐姐,也留下来帮着递递东西,叽叽喳喳闹腾着,倒是其乐融融。
云峤出来时,竹书架已经初具形状了。
他也不打扰,只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廊下静静看着。
还是初七先发现了他,虽送过好几次饭,病弱的小女孩儿还是有些怕生,扭过头使劲扯了扯自家姐姐的衣袖,满月才反应过来。
“云公子!”
她笑眯眯地挥手打招呼,一点看不出昨天生气的样子。
云峤喜欢她的也是这点,无论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仿佛睡过一觉起来,一切便又是新生,就像一株生命力坚韧的杂草,哪怕困在淤泥里,她也能努力向上伸出枝丫,再开出小小的花来。
“满月姑娘早。”他道。
又看了看怯生生躲在姐姐身后的初七:“初七妹妹早。”
初七“噗”地一声笑了,小声道:“太阳都晒屁股啦,还早呢……”
满月一把捂住她的嘴,却忘了手上满是脏污,一抹之下,顿时将妹妹抹了个大花脸。
“云公子对不住,我妹妹她年纪小,口无遮拦……”她弱弱地开口,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我带她回家洗脸去。”
说完拉着妹妹飞也似地跑了。
云峤看着她背影笑笑,转身走到书房门口,随意敲了敲,便打开门走了进去。
承安先生四仰八叉地躺在竹榻上,听到声音也只是咕哝两声,拿衣袖盖住了脸。
“太阳晒屁股了,先生还不起吗?”云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