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壑醴泉春万斛,堆槃珠柳雪千斤。”
酒液清冽通透,晕染着点鹅蛋黄的色泽,于料峭春风中添了几抹酒香。
穆清嘉为自己和师弟各斟上一盅,他倒是省却了闻酒香的步骤,只晃上两晃听听声响,便送入口中。
热辣的酒液充溢了他的整个口鼻,细品则是绵甜甘冽,弥漫着淡淡的果香。再缓缓咽下,却又是一番烧蚀,如心肝脾肺灼于烈火之上。
酒劲歇过,留下的只有暖意。
穆清嘉玩味地一笑。
这‘醴泉春’的味道,倒是有些像霍唯给他的感觉。
仿佛烈焰下埋藏着澄澈的清流,品到深处则是烫热的醇香。
“果真是佳酿。”穆清嘉由衷赞道。
霍唯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
桌上菜肴渐齐,穆清嘉吃得很安静,每尝一口,都要咀嚼品评半晌,仿佛要把五十年的漏下的全补尽了才肯罢休。
霍唯则不大沾筷,除非穆清嘉亲自夹到他碗中,才肯稍碰。
就连桌边那盅酒,也是沾唇便罢。
“不喜欢?”穆清嘉笑问道。
“尚可。”霍唯评价道,“蠢物中的佼佼者。”
“噗。师弟果然眼光高。”穆清嘉笑道。
正巧有两个温酒娘子前来侍酒,一个站在穆清嘉身畔,另一个慑于霍唯的剑,迟迟不敢上前。
见霍唯将那姑娘无视了个彻底,穆清嘉暗忖师弟不爱“蠢物”近身,便温和地遣走了两位温酒娘子。
没想到的是,霍唯却眉峰一挑,道:“你撵了我的温酒娘子,又有何人侍奉我饮酒?”
“这……”穆清嘉还未反应过来,“我叫她们回来。”
“罢了。”霍唯抬手制止:“用之即来挥之即去,怜香惜玉之情何在?”
穆清嘉这才意识到对方在捉弄自己。他苦笑地摇了摇头,道:“说罢,要我做什么?”
霍唯盯了他片刻,又垂了眸道:“代替她,为我侍酒。”
他面上带着薄薄的羞红,语气却理直气壮,像是道不可违背的命令。
“好师弟,这不是难为我么?”穆清嘉无奈地笑道,“你在师兄眼里就是团毫无差别的人形火炉,哪儿分得清耳鼻口眼?”
“想办法。”霍唯抿了口香茶,优哉游哉道,“师兄智谋无双,我相信这点小事自然难不倒你。”
“你这……”穆清嘉噗嗤一声笑了,简直无言以对,憋了半晌才斥道:“孽障。”
师兄弟之间互相捉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穆清嘉仍有个女装把柄在对方手里,只得乖乖挪了石凳,坐到他身边。
他将醴泉春斟满,一手捏着杯盏,一手向霍唯脸上摸去。
“话先说在前面,”他笑着警告道,“灌进鼻子里呛了我可不负责的。”
虽是这么说,但穆清嘉还是认真地探索起那团椭圆形的火球。他指尖掠过棱角分明的眉弓,紧接着拂过下陷的小沟,随后缓缓高起,停留在挺拔的鼻梁上。
他不自觉想起了师弟年少时的俊美模样。
记忆中的青涩面容与现在的五官重叠在一起,他有种错觉,仿佛自己不在描摹霍唯的五官,而是在亲手雕刻着他如今的模样。
相较少时,他的骨骼更深邃,也更锋利了。
深邃的沟壑仿佛是为埋藏更多悲欢离合,锋利的棱角则是为了斩断一切爱恨情仇。
穆清嘉的心绪随着指尖的跌宕而上下起伏,最终还是缓缓下移,直到唇边。
触手无甚阻力,想必是柔软的,又透着与本人如出一辙的凉薄。
果然,无论剑锋再如何锋利,师弟的嘴唇总是柔软的。
这样的唇,倒是很适合……
穆清嘉手指一顿,才发现自己已经来来回回按揉了那薄唇不知多少次。下压,弹起来,再下压,玩起来倒是其乐无穷。
他轻咳一声,庆幸对方没发觉自己拿他的嘴当玩意儿耍,不然可得又一番火山爆发。
那份模糊的旖旎心思,还未显露出全貌便化作了泡影。
接下来便是喂酒。
穆清嘉郑重其事地固定住了霍唯的下巴,将右手的杯盏贴向那薄唇。霍唯难得没难为他,只是乖巧地微张了唇。
霍唯的唇被揉得发红,润泽的琼浆掠过红唇白齿,隐没在幽暗深处。若是旁人瞧见,必定赞一句活色生香。
托常年木刻的福,他的手很稳,只是太慢。然而一向性急的霍唯却未催促,只是由着他动作。
随着酒液流淌,穆清嘉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远处的车水马龙声、宾客喧嚣声,以及桃花在风中摇落的沙沙声逐一隐没,有的只是轻微的水声泽泽,以及细不可闻的喉头滚动声。
时间被无限拉长,他恍惚地想那桌菜一定全凉了,但当穆清嘉放下空荡的杯盏时,桌上菜肴仍是热气升腾。
世界的嘈杂重新占据了他的双耳。
就像惊醒一个暧昧的梦,他回过神来,莫名有些尴尬。
许是扮演侍女太入戏了罢。他这么解释给自己。
“就一盅,不可再多了。”他不知所云道。
他初时还有些赧然,说着说着便煞有介事起来:“你身上的伤还未愈,理应少饮酒。此回是师兄引逗得过了,还望师弟饶过。”
“嗯。”霍唯淡淡应声,也不知作何意思。
又过数息,他道了句“失陪”,穆清嘉还未反应过来,对方便起身匆匆去了。
“……好。”
他的声音飘浮在风中。
穆清嘉更是尴尬后悔,只觉此番游戏闹成这样全无意思。
霍唯离席后,他百无聊赖地动了动筷,却食之无味,便停杯投箸,安分坐了,细听桃花摩挲又零落的声响。
期待已久的满桌菜肴都失了味道。
不过,诸如郁闷这种负面情绪在他身上向来存活不了多久,不过少顷,隔壁院落中的声音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位爷。”小二像是头疼得不行,“您不能干坐这儿啊,正午客正多呢,您这不是、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么?”
另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传来,语气颇为认真:“我怎样才能留在这儿歇脚?”
“这……”小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点菜啊。”
“哦,点菜啊。”那男人恍然大悟,“那就上吧,随便来几道……你觉得不错的,都行。”
“早说啊。”那小二以为对方出手阔绰,喊道:“咱阁的名菜,各样都来一份给这位爷!”
正午时分,一玄衣男子步履如飞,踏出东市最负盛名的天海一色阁。
他面上烧着病态的红晕,匆匆掠过熙攘的人群,最后落脚于巷尾那孤僻的墙檐下。
阴影下,他面颊更加烧红,眉头却紧紧蹙着。突然间,他仿佛极痛苦似的猛咳数声,吐出一大滩污血。
手心中的污血滚烫鲜红,滋滋沸腾,须臾便蒸发殆尽。
霍唯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和释镯。
天阶法器还在孜孜不倦地调节着他体内的火灵气,理应无妨;半月前与那人斗法后的内伤,也业已修复。
出问题的不是火灵气亦或是旧伤。出问题的,是他自己。
霍唯狠狠攥紧了藏着污血的拳头,手背青筋暴露。
“别急。”他道,“再等等。”
或许是记忆本能地想安慰主人,他忽而想起了不久前师兄喂酒那一幕,想起了他温和而又认真的神情。
桃粉色逐渐取代了苍白,他面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笑意余韵悠远,恰如酒香。
霍唯带着那份悸动走出深巷,走到明媚的春晖之下。他抬眸望向天海一色阁的位置,再次确认了那股联系,然后步入了人群中。
忽而,他下|身一沉,垂首便见一个小少年径直撞在他身上,手中抓着的糖人正巧糊在他胯部的衣摆正中。
霍唯脸色骤黑,好心情飞了个彻底。
那小少年犹傻乎乎地还没弄懂发生了什么,霍唯余光一闪,猛地扯起小少年的前襟,带着他向后飞撤三步。
紧接着,一架马车呼啸而过,马蹄刮起的风撩起小少年的衣摆,吹得他魂飞魄散。
获救之后,他终于反应过来,看了看黏在霍唯胯间的糖人,哇哇大哭:“呜,你还我糖人——!”
霍唯抽了抽嘴角,简直想把这臭屁孩子塞回马蹄底下。
他转身欲走,待看清那小少年时,忽地一顿。
那小少年大概十三四岁的年纪,相貌秀气可爱,尚有婴儿肥的脸上还粘着糖水儿的污迹。
但这些都不在霍唯的注意范围内。
他只看到,小少年有一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睛。
像极了穆清嘉的眸子。
小少年还正泪眼模糊地擦鼻子,忽觉黑云压顶,一张染着桂香的手帕落在他脑壳上。
“擦擦。”头道,“给你再买一只。——如果不远的话。”
小少年破涕为笑:“嗯!”
糖人吃了一半,又有人给他新的,怎么想都是赚了。
于是一大一小走在街上,小少年屁颠屁颠地跑在前面,霍唯则抱臂跟在他身后。惨死在他□□的糖人儿已被符咒洗了个干净,又被他的体温蒸干,没了影子。
糖人儿铺子的确不远,不多会儿便见一老叟蹲坐在通衢旁的石阶上,身后一柄担子伴烧炭火的熬糖锅,身前一只木箱,木箱上插着三五支各式糖人儿。
“再来一只大老虎!”小少年兴高采烈地指了指霍唯,“他给我付钱!”
老叟才注意到霍唯的存在,她“嗳”了声,摆上大理石板,又放好竹签舀起糖稀,手腕千回百转,须臾间便画就一只铜铃眼儿的斑纹大虫。
她手腕沉稳轻灵,全然不似一个六七十的老叟,倒像是剑修练剑、法修画符、炼器师炼器。
“厉害吧!”小少年也不知道在自豪什么。
霍唯懒得理他,倒是老叟道:“我画了一辈子,熟能生巧罢了。做什么做上一辈子,都能这么熟练。孩儿,你可得学着咯!”
霍唯心道,由此看来,街边画糖人的道理,本质上和练剑无甚不同。
他起了几分兴趣,心中一动,忽道:“可以为我画一个人么?”
“没有我画不出来的。”老叟问道,“公子可否描述一下他的姿态相貌?”
穆清嘉是什么样的?
这倒难住了他。
他们曾一起度过了二十三年的岁月,不,应该是七十三年。五十年前,穆清嘉的时间停止了,霍唯自己的却还在继续。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他长久地注视着他,从只是一截树杈开始,然后在他的指间雕摩下,又缓慢地有了熟悉的人类形貌。
那时他就笃信自己了解穆清嘉的所有模样。
但现在要他用言语形容,霍唯一再琢磨,却难以描绘出那人的样子。
“他是……”霍唯酝酿一番,道:“顽劣、爱欺负人,喜欢惹人生气也爱粘人。”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是个胡滥温柔的人渣。”
“后生啊。”画糖人的老叟笑得直不起腰,“你这说的,是十恶不赦的仇人,还是屋里藏的俏冤家?”
“我倒是觉得像话本里的狐狸精。”旁边的小少年添油加醋道。
霍唯感觉自己的语言能力被凡人嘲笑了,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奈何脑子里一团乱麻,实在找不出什么词能概括心里头那人。
“都是。”他只好郁郁道。
老叟笑完了,问道:“就简单说罢。她好不好看?”
“……嗯。”
“那就好说了。”
老叟笑着应承下来,又舀起一勺糖稀,不紧不慢地倒出。糖稀牵出漂亮的琥珀色糖丝,重叠交错,难舍难分。
倒映在霍唯的眸中,便是千般思绪,纠缠难断。
“好了。”
玄衣男子一怔,仔细看向那扁扁的糖人儿。
那是个千娇百媚的姑娘家,一对俏生生的狐耳,翘起的臀后摇着毛茸茸的尾巴,一副撩人春情。
这好像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先是皱了皱眉,后来转念一想,黑眸中露了促狭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