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烟被穆清嘉吸入体内,剧烈的腐蚀性痛苦袭来,他不设防地惨呼一声,单膝跪地。
那些黑烟并非魔气,而是纯粹的魔魂。
就像招了虫的树会自主分泌毒液毒死蛀虫一般,作为魂魄的栖息之所,返魂木也本能地侵蚀着外来者,扑杀弃魔。
穆清嘉强忍痛苦,心中还惦念着师弟,朝烈焰中霍唯的方向甩出和释镯。
连绵不绝的叮当金属碰撞声传来,烈焰中经历了一番剧烈冲撞,最后和释镯晃晃悠悠绕回穆清嘉身边。
“怎么会……”他咬牙道。
烈焰中,霍唯俯身以冥蝶剑撑地,手指飞速在冥蝶剑上画出符文,双眸半是混沌。纯正的玄英色瞳孔被漆黑污染,魔气在他的眼白中流窜。
“你以为,将识魂藏入剑中便能躲过魔的力言术么?”那轻柔的女声在他耳畔盘桓,“我与我那徒儿的差距,岂止是天上与地下。”
冥蝶剑上的符文绘制完毕,霍唯将前额与剑柄相抵,闭上双眸。
“更何况,”弃魔笑道,“这把灵剑,还是你的灵剑么?”
霍唯瞳孔猛缩,手中焰光暴涨。
她的话语就像是崩塌的开端,识魂的净化才刚刚开始,便被剑身剧烈排斥。它无奈之下只得逆冥蝶剑而行,重新逼回霍唯体内,又在刹那间被魔魂所污染。
霍唯左手五指成爪,狠狠插入丹田,他发出一声非人的嘶鸣,双目眼白猛然翻黑!
“乖孩子。”女子的幻影伸出手,指向烈焰之外,“杀了他。”
在她所指的方向尽头,穆清嘉还未从剧痛中缓过神来,便突然感到如针扎般的心悸。
他本能地向左翻腾,倏尔一股热浪袭来,将他掀飞。巨力之下,他的身体接连击折数根木柱,最后撞停在殿后的石碑上。
他在烟尘中咳嗽数声,再看向自己时,发现右臂已经在方才的撞击中被烈焰吞噬了。
“咳、霍唯!”他咳嗽着唤道。
烈焰中无人应答,就连那个带着黑气的火红人影,也逐渐隐没在铺天盖地的金焰中,再也辨不清身影。
一连串激变袭来,穆清嘉根本无从反应,便又是一道焰刃迎面而至。
刹那间一堵石墙平地而起,挡住焰刃,下一瞬有人猛然抓起他的后衣襟,腾空飞起。
轰然爆炸声中,穆清嘉登上一只由流沙汇聚的仙鹤,扶摇升入空中。
“他怎么回事!?”步琛吼道,“你的手臂?!”
穆清嘉摇头,密切关注着身下的火海的同时,左手摸向乐鹿留给他的玉环。
步琛也没指望听到他的回答,接着道:“我师姐失踪了!”
这个消息根本没在穆清嘉心中激起波澜,他全部心神都放在师弟身上。
紧接着又是一道焰光冲天而起,沙鹤迅疾地倾斜身体,右翼被火焰吞噬,六星印仍在持续运作着,流沙立刻又补全一翼。
“别伤他!拖住!”穆清嘉快速道,“他识魂中有魔,我能让他清醒过来!找机会接近!”
步琛紧咬牙关,他意识到现在狂躁的霍唯比半月前那场交锋时要强大得多,凭他一人绝无法制服。他只得暂且放下对师诏安危的顾虑,先对付霍唯。
穆清嘉的神识迅速在储物玉环中扫视,无数信息夹杂着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浮现,一只又一只木雕被他排除在外,直到他看到一只单翼单目的鸟。
那鸟儿身材娇嫩,毫无攻击性,残缺的身体甚至连独立蹦跳和飞翔都无法做到。
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民间亦称比翼鸟。
曾经的记忆告诉他,这就是他要找的答案。
“步琛,你听好。”穆清嘉将鸟形木雕放在手心里,睁开眼认真注视着他,“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将这只鸟送到霍唯身边。”
步琛全身紧绷,一面驾驭着沙鹤,一面不停弯弓搭箭,以风沙为墙阻挡着爆炎的袭击。他小腹处的伤口再次崩裂,汩汩流出鲜血。
闻言,他只是扫了一眼那只木雕,没有发出任何疑问,便爽快道:“好!”
穆清嘉屏息凝神,识神直接突破躁动难安的元神,射入比翼鸟之中。
那鸟儿睁开独眼,活动了一下仅存的左翼,然后纵身一跃,迎着风暴坠入烈焰火海之中!
那一刻,灼热的空气席卷了他的身体,穆清嘉眼前浮现过很多画面,有皋涂山中,年幼的他被迫坠落深崖;有青丘山冥蝶剑上,师弟的种种玩笑戏弄;还有在这里的云海月色中,两人手足相触,于无言中许诺。
恐惧、惶然、羞窘、温情脉脉,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跃中为过眼云烟,只留一份坚定。
我要到他身边去。
一股遒劲的风沙托起他的身体,沙箭在他身畔咻咻射落,金焰未曾靠近便散于箭下。
坠得愈深,金焰便愈发赤红,直到穆清嘉收拢左翼,落在男人挥出的右臂上。
霍唯未持冥蝶剑,右臂,就是他的剑。
烈焰灼烧着木雕,穆清嘉强忍灼痛,垂落单翼,让自己的翅膀与霍唯的单手紧紧相连。
霎时间,一道纽带在他与它之间相连,天生只有一半的飞鸟,终于寻觅到了它丢失的另一半。
烈焰淹没了穆清嘉的视线,他浑身灼热到极点,魂魄仿佛即刻便要分崩离析。
下一瞬,一道灼热的剑气朝他袭来,穆清嘉被人一把推到身后,剑锋碰撞的嗡鸣声中,那人绞剑抵挡对面的剑气,留给他一道背影。
夜色中,那人手中之剑垂下雪白的剑穗,剑柄纹理中隐隐刻有“湘君”二字。
“兄长。”那人咬牙低喝出声。
“师弟?”穆清嘉讶然道。
那个护住他的人——霍唯迅速地瞥他一眼,随后翻转剑锋,与对方的剑错锋而过,将其力道泄去。
霍唯手持湘君剑,仙袍黑底而金纹,袖口的剑纹旁支斜出一枝金桂。他面容尚带有几分青涩稚嫩,五官线条比现在更柔和,少了劫难中染上的杀伐。
而这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穆清嘉意识到,这里是过去,是他与师弟共同的过往。
阿唯。
他心中唤道。
而对面那与湘君剑错锋而过的,却是冥蝶剑。那把曾经属于霍家兄长——霍膺的本命灵剑,冥蝶剑。
霍膺抬起头来,双眸被漆黑的魔气所遮蔽,与师诏的表现无差,显是中了力言术。
“兄长!”霍唯再次喝道,尚还清亮的嗓音中夹杂着痛苦与不可置信。“兄长,我是阿唯!您不认得阿唯了么?”
穆清嘉想说出力言术的解法,张开嘴,身体却不由他控制,喊道:“阿唯小心!”
这里是已经尘埃落定的过去,来自现在的他只是附着的一缕意识,无法改变过去。
霍膺的攻击再度袭来,穆清嘉拔出腰间的天一剑加入战局,同霍唯双剑合璧,与霍膺战于一处。
对方的剑法炉火纯青,剑意虽不必剑尊者门下二人玄妙,却远比彼时的师兄弟二人强大太多。又兼他们不愿伤到霍膺,出剑时未免畏手畏脚,很快身上便挂了彩。
一剑凌厉而来,穆清嘉勉强避过锋芒,却被热辣的剑风在右臂燎出一道纤长的伤口,血水顺着袖口滑落。
“清嘉!”霍唯腾跃闪至他身前,架剑与冥蝶短兵相接。他的全身骨骼在巨力作用下咯吱作响,水灵气倾泻而出。
“兄长——我是阿唯啊。”霍唯眼眶通红,“是你的弟弟啊……”
霍膺眼中划过一丝清明,猛然撤剑。对方的收力突如其来,霍唯惯性使然,湘君剑直斩而下,刺入了兄长的肩膀。
霍膺微笑着认出了他。
像是想要抚摸弟弟般,他伸出了手,然后在霍唯充满泪水的目光中,果决地将冥蝶剑插|入自己的小腹。
“兄长!!!”霍唯大吼出声,接住霍膺倒下的身躯。
穆清嘉忙按住他的伤口,却发现火灵气已经在迅速溃散。
丹田破碎,再无法救。
霍膺枕在霍唯臂弯中,唇边不断涌出鲜血。
“爹娘、小妹……”他磕磕绊绊,又急切道,“人界豫州、有我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霍唯从牙缝间挤出字眼,“是谁害了你?我要杀了他!”
霍膺终是轻轻摇头,他看了一眼穆清嘉,又转回来深深注视着霍唯。他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只是一句:“阿唯,活下去。”
丹田破碎,无论是多么强大的修士都会在迅速死亡。
灵气归于天地,肉|体归于尘土。
后来穆清嘉才知道,霍膺看自己的那一眼,实则蕴含了很多意味。
因为那夜之后,皋涂山将会成为霍唯仅剩的家。
在霍膺突然出现在皋涂山之前,那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秋夜。彼时穆清嘉还在琢磨着怎么给师弟新收的小徒弟做糕点吃,霍唯则与他同在一间茅草屋里,就着暖黄色的烛火擦拭剑刃。
而两个时辰之后,烛光不再,无星无月的黑暗中,唯有烛台垂下一滴鲜红的蜡泪。
霍唯跪在兄长已经收拾整洁的尸身前,穆清嘉从身后走来,听他道:“我要回霍家一趟。”
他嗓音沙哑,像是把穆清嘉的心脏按在沙石上摩擦,鲜血淋漓。
“好。”穆清嘉淡淡道,“我陪你。师妹师弟那里我已经打点好了。”
霍唯一顿,道:“不必。皋涂需要你。”
穆清嘉知道他在顾虑什么:霍家兄长那般模样,临终前又那般提起爹娘小妹,恐怕霍家已是凶多吉少。
不论是寻仇而来,还是魔修犯境,现在前往霍家,绝对是九死一生。
霍唯不愿连累他。
“有护山阵法,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没甚分别。”穆清嘉牵起一个微笑,“但阿唯需要我。”
霍唯将冥蝶剑放在兄长身旁,以湘君剑支撑自己站起来。
“不要后悔。”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