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看着褪尽繁华略显斑驳的长廊边坐着的恬静身影，心底不禁生出几分落寞。两年了，夜衾潺消失在纷扰尘世已两年之久。现在她住在这个不愿忆起又难以忘记的地方。
她消瘦了许多，不再穿华贵的宫装，每天只素衣着身，挽简单的发髻，食人间烟火气，更有一番风情。她未改骨子里的端庄和傲气。她不再想念从前的日子，全部的身心只在乎孩子。
那是她的儿子——她和默连恪的儿子——夜望痕。
当初一念之差留下的小生命，如今也三岁了。景从回到了她身边照顾她。她正疲于孩子的哭闹，虽不愿再拖累她，终究是接受了她的心意。
阳光下，一切构成最美的画卷。
朝露告诉了她自己与凌霄的事情。自然也说了自己的猜想，她担心这场联姻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锦湲静静听她说罢，温婉一笑，隐隐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是旧事重演。
这一次……结局是否会不同？
轻轻握住她的手，锦湲干净的眸子饱含无限神情，静静瞧着眼前自己花了一辈子守护的妹妹，柔声问道：“小七，告诉长姐，你是真心欢喜他、愿意嫁他为妻吗？不管以后的日子多么困难，你都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朝露并没有马上答她，低下头沉思半刻后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心喜欢他，可如果不能嫁他，我想我心里一定不会好受的。”
闻此言，锦湲明白了她的心意。便不多说，轻轻挽起她的手，目光落向了庭中的桃花树。让景从领着小望痕到外边儿去，自己则拉过朝露走到树下，看着满树跃动的绿意，又想起了那个穷尽一生也无法靠近的人。
心念一动，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那年我十二岁，正是情窍初开时。他像是我的一个梦，一个做了二十一年的梦。梦里他曾离开过，也曾回来过，不过现在梦醒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那场灾难发生前，我以为我们能携手走到最后；那场灾难发生后，即使我找遍整个岺朝也再找不到他的一点痕迹了。当他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却已经失去了站在他身边的资格。
有一个更干净的女子占据了他的生命。她有倾国之姿，于他有再世之恩，这一切都不是我可以拥有的。我的身边充斥着阴谋和苦难，我守不住自己的清白身子，我无法救赎任何人。比这更重要的，是他爱她，情愿为她辜负天下。我知道自己爱得卑微，却无法控制自己想要接近他的心。
这一生，我只真心爱过他，却为此耽误了一世的韶华。如今，再回不去当初了……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长姐还想遇上他，将自己的一颗真心交给他吗？”
阳光刺眼，她的侧脸再看不真切，但那坚定的回答却令朝露永生难忘：“会。即使结局如此，我亦不后悔。”
若遇不上他，我只会是昭宁而永远不可能成为锦湲。所以即使结局不尽如人意，我也不后悔相识一场。不过一切若能重来，我定会阻止悲剧上演，也一定要勇敢地告诉你：我爱你，秉寒哥哥。
那是天崇六年的夏天。那天阳光正好。两个女子怀揣同样的执着于阳光下相视而笑，心底再没了半分犹豫。为了向往中的爱情，她们从不后悔。
碧落黄泉，感谢茫茫天地间渺小的遇见。
同年，谢老将军独孙谢傲宸与当今圣上七皇妹夜歆岚缔结婚约。
同年，七公主嫁入谢府。
锦湲亲手替朝露戴上了红盖头并送入花轿，没有流一滴眼泪。仪仗十分豪华，采用了建朝以来公主出嫁的最高规格“水路”，浩浩荡荡的队伍缓缓出了巍峨的帝京城城门向前移动。少英为了此次送亲特地延迟了回晋地的行程。
这年是天崇六年，夜歆岚二十一岁，谢傲宸十七岁。鲜艳的嫁衣与天边的红霞交接，二十一岁的女子面对一场错位的爱恋奋不顾身，却始终相信爱情终将向死而生。
城墙上，锦湲静静看着朝露的喜轿远去，始终未发一言。望痕已三岁，渐渐显出远超同龄人的稳重，此刻被景从抱到城上，虽吓得小脸惨白却未吭一声。锦湲心疼他的懂事，由景从抱着一同走下了城墙。漫天红霞里，一点光芒格外耀眼。锦湲抬头半眯着眼久久凝视，却恍然瞧见了明煖的脸孔。依旧是一袭青衣，墨发安静地垂在身后，启唇向她微微一笑，眼底不掩温柔。
唇上忽而传来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咬破了流了血，抬手去擦却什么也没有。锦湲疑惑地收回目光，再抬头去看时明煖的脸却模糊了。又抬手去触，指尖却什么也碰不着。明煖纤长的手指轻按在唇上，冲她比了个嘘声的动作，渐渐飘散了。
锦湲看着他，也将自己的手指抵到了唇上。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她的心痛得厉害。明煖对她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眼睁睁瞧着他的轮廓消逝在天边。
她知道，明煖没了。
从此再见不着他了。
衣袖被轻轻扯动，锦湲扭头瞧见望痕的小脸上写满了担忧，赶忙拭去眼角的泪，又在他额上落下一吻，冲景从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她们之间的感情那里还需要语言修饰？从她怀里接下儿子小小的身体，锦湲缓步走下了城墙，再没有回头。
天边红霞散尽吞没微光，夜幕降临，漫天星子落入了谁的眼眸，又照亮了谁的漫漫前路？
－－－－－－题外话－－－－－－
蝶恋花
文廷式
九十韶光如梦里。寸寸关河，寸寸销魂地。落日野田黄蝶起，古槐丛荻摇深翠。惆怅玉箫催别意。蕙些兰骚，未是伤心事。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