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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烈火黯天光秋藕绝无续处 酒气醉孤坟蒲柳衰自可安(1 / 1)

夜幕徐徐落下,美丽的帝京城华灯初上,绚烂的焰火在苍穹次第开放,未迟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目光落在了未知的远方。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帝京城开始骚动,人们惊讶地发现,从前的靖王府后院竟冲起了火光。

各种喧闹不绝于耳,据一些尚存于世的老人说,天德年间靖王府就曾失过一场火。可是没人知道这场大火烧毁的,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梦。

扶銮到城墙上来寻未迟,从后面瞧他的腰杆还挺得笔直,只是一头乌发已经白尽了。夜里的风吹起他的衣衫,他低下头刚要整理,却剧烈咳嗽起来。掌心滑入一股温热,只见他苦涩一笑,默默将手背在身后,依然看向了方才一直在看的地方。扶銮见了难免心痛,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着,又故意错开目光看向了靖王府的方向。

火势愈演愈烈,渐渐吞掉了整座府邸。在冲天而起的火光里,未迟看见了两个火影,他们年少初遇一见倾心,堕入情网生死纠缠,一前一后跑进了大火里。未迟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做梦了,从前的一切也随着年纪渐长愈来愈不清晰了,他开始丢失最近几年的记忆,而十五岁往前的记忆又是他不曾拥有过的,因此他现在能留住的东西、能记住的人是一日比一日少了。

嗓中涌起的腥甜不可遏制地夺口而出,未迟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下意识地去抓手边的东西,却没有什么可抓的,伴随着后背传来骨裂般的疼痛,意识也飘远了。

那一夜,靖王府走水。

火烧得很大,那火光不只落在了帝京城头人的眼里,更刻在了明都城头人的心底。锦湲迎风而立久久凝望着帝京城的方向,眼底不断变换的光影掩去了她的哀乐,几缕白发没有绾进发巾,就随风飘着,时时抚过她的脖颈,也带出了她一生的心事。

那一日,凌霄说出了那句她等待一生的话。为了这句话,她从垂髫等到白头,直等得失去念想,等得一切无可回首,终于是等到了。可惜一切都太晚了,爱之一字,于她已是沉重得无法负担了。

如今王府再度失火,她不必再担心伤着谁了,因为从前鲜衣怒马的少年早已死去,而她也用了满头的青丝换白雪。缘灭缘灭,人非物换,火光之中一幕幕旧景次第闪现,她的泪却再不能为它们而垂。这世间最难懂也最纠缠不清的,“爱”字当先!

他是她的劫,她也是他的劫。她不会原谅谁,也不需要谁来原谅。

抬手拿下脸上的面具,看到火光里一闪一闪照出的淡淡血影,锦湲释然一笑,伸手,坠落,消失。城墙脚下是火光照不见的黑暗,金色的面具跌入其中,也就成了黑色。她的心底似乎有什么跟着它一同去了。

忽然,景从在后面轻轻唤了她一声“锦湲”。这还是她平生第一次这样叫她,锦湲虽感陌生,还是微笑着答应了。只听景从道:“你后悔过吗,在你全部的人生里,哪怕只是一个瞬间?”说罢望向了她。锦湲眼底闪着光,景从看见远方的火光在里面跳动。听她平静地说道:“人活一世,怎可能一点儿不后悔?生命到了我这个时候,认知里的一切都不会像年轻时那么重要了,从前在意的慢慢淡了,从前怨恨的也能释怀了。才明白,那些遗憾也是构成‘我’的一部分,我与它们和解,也是放过自己。我原谅我曾受过的所有苦难,也承认我的确就是一个普通人,我不能一手遮天,我会痛,我会老,也必将离开这个令我绝望而不舍的世界。从我撒手的那一刻算起,我还剩多少岁月,何必为难自己。”

我爱错了一个人,耽误了一辈子。也曾后悔过,也曾希望当年的遇见只是一场梦,梦醒无痕,就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可若梦境成真,我亦觉后悔。如此说来现在的我便是不悔的,毕竟曾经真心付出过。这一世,值得。

这是她不会对旁人说的心语,即便是景从亦不知晓。

夜愈发冷了,锦湲轻轻咳了咳,背手依旧盯着那团火光。解忧和嫖儿也上了城来,嫖儿手里还挽着一件披风。解忧接来披在了母亲肩上。她的目光不移,淡淡对解忧道:“我累了。”

“那我陪娘回去罢。”

锦湲却摇了摇头,道:“让嫖儿陪我罢。”

嫖儿闻言,赶忙上前一步扶住她,应道:“阿娘想去那里?”

“我不想回宫,你陪我上街走走罢。”

“好。”

于是嫖儿搀着锦湲下了城墙,解忧看着景从,满眼的疑惑。景从不答,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走到锦湲方才站的位置上看了看那边。半晌,幽幽叹了口气道:“爱了一辈子的人,嘴上不认,料是刮骨也忘不干净的。”

解忧闻言并不接话,也眼瞧着那点红光微微一笑。两人就这样沉默着站了许久,不知不觉天边竟隐隐泛出了鱼白色。解忧便问:“姑姑回吗?”

“嗯,回去罢。”

说着转过身,却不知怎的猛然一阵头晕,解忧见状赶忙将她搀住,景从侧过脸来羞怯一笑,自嘲道:“看来不认老也不成了。”解忧笑了笑并没有接她的话,只搀着她缓缓往下面走去。等回到房里,见嫖儿已是在那里的了。问母亲,说已经歇下了。

嫖儿打了一盆水,要伺候解忧休息。解忧摆了摆手自己接过水,道:“别忙了,你也累了,我自己来罢。”嫖儿不知何故脸一红,轻轻答应道:“好。”

解忧见状浅浅一笑,拿过毛巾一面擦脸一边问道:“今儿你陪阿娘买了甚么东西?”

嫖儿坐在床尾正收拾解忧平日随手翻看的书册,闻言便答:“阿娘只看了些簪子。我本意要买一些的,她连说不必,我也只好作罢。”

解忧叹了口气,道:“阿娘是想家了。”顺手将湿的毛巾挂起来,坐到妻子身边,一面去拿她腿上的书,一面随意地说道:“我想去趟楚国。”嫖儿手里动作不停,闻言只轻轻应了一声。解忧进一步解释道:“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阿娘并不希望我们卷进他们那一辈人的恩怨。你要去楚国也未尝不可,只是仔细着别让阿娘知道就是了。”

解忧闻言微微一笑,将她的两只手捉在一起又放到自己腿上,不顾她诧异的惊呼,扣住她就在她的额上轻轻吻了吻。嫖儿眉眼含情,羞得两颊绯红睫毛乱颤,也迎上了他的吻……

将手里的酒置于坟头,未迟以手支地艰难地坐下身子,摆开两只酒杯斟上酒,又拿过自己眼前的这只向着坟头遥遥一敬,喝干净,亮了亮杯底。放下酒杯,目光注视着碑石上的“谢”字,许久才开口道:“阿翁,我来瞧你了。”

“那时候我满心满眼儿里只想着复仇,做下了不少错事。有些可以弥补,有些却是一辈子的遗憾了。这声‘抱歉’或许迟了些,我也不敢奢求阿翁的原谅。”又饮了一杯酒,“如今我也老得不成样子了,欠的情是还不清了,我想……这最后几年的光景,再任性一回罢。”

言罢酒尽,他艰难起身,朝坟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而后转身离开。

执着三十载,含恨三十载,如今才明白,那个满眼是光的人从未离去。谢老将军在生命最后时刻对他说的那句话,如今他将原封不动地奉还:如果一切重来,他的选择亦如当年。

在他并不漫长的人生旅途中,过客皆行色匆匆,他站在生命的终点向后望,却是空荡荡一地干净。台上唱着或喜或悲的戏,台下坐着谁?谁又落了泪,谁又仰天大笑?谁又成了谁的意难平?

人生如戏,戏演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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