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接下来几日,他自己单思那女子,甚至引致神思恍惚也就罢了。可昨日却突然听人说,那日吴老板的三位妻妾上香回去后,其中一个叫娇艳的小妾,本是他年前才买来收房的,一直宠爱有加。不想这日竟看中了街上一个不知哪来的野男人,回去后一直念念不忘,还对她的丫鬟感叹那位“美哉少年”,被吴老板听到后,一气之下吊起来毒打一顿,后见她奄奄一息了,就干脆用绳捆住,连夜填到后山上一口荒井里去了。
张玉才听到这话,立刻飞跑到那后山的荒井去,却见那井上被人压了一块恐有数百斤的大石块。井周围草木被踩踏凌乱,应是最近确有不止一人来过的,他想要推开石块,但力不从心,当时抚石大恸,就哭了一场。
桃三娘听完始末,啧啧感叹,可也疑问:“你怎么就真的确定娇艳就在那井里呢?”
“不瞒三娘,当时我独自在井边待到深夜,竟碰见娇艳的丫鬟叫翠纹的,她提着些银白纸钱,说是好歹主仆一场,趁夜里无人知晓才偷跑来祭奠一番的。我细细一问,就什么都清楚了。”
“噢,原来如此呀!真真是情错何堪痴儿女呀。”桃三娘摇头苦笑一下。
张玉才说完,又不由得发起愣来。
“哎,面都凉了。”桃三娘一边催他快吃面,一边拍拍他的肩膀叹道,“确实挺糟的,不过也还没到绝望的时候呢。”
“娇艳……已经死了!”张玉才哽着声音说。
“未必的啊,”桃三娘向四周看了看,才压低声音道,“你先把面吃完,我再告诉你。”
张玉才想也不想,端起面碗就狼吞虎咽起来。
我在一旁看看他,又看看桃三娘,不明白三娘是什么意思。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曾听老人讲过的故事:天仙下凡专门来配了穷小子,或者穷小子偷了天仙的衣服,然后娶了天仙。但眼前这张玉才和那吴老板的小妾,并不像那故事里所讲的……
桃三娘脸上带着惯常的一抹笑,看他吃完了,让李二收碗,又唤何大把梅卤茶拿来,倒出几碗。张玉才催她:“三娘,不要和我开玩笑了,刚才你说娇艳可能没死,是什么意思?”
桃三娘反问:“你说的那口井,可是在吴家大宅子后面,那石半坡上大槐树下的?”
“是啊。”
“你也知道,我几年前刚来这镇上,就开了这家饭馆的。当时我为了找些好水,就把这一带的水井都看了一遍,那石半坡上的井啊,别看下面黑洞洞的,其实没什么水,就是潮潮的长了好些青苔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娇艳既然没死,那就算掉下去,肯定也淹不死她。”
“真的?”张玉才不敢相信。
“是啊,我骗你干什么?”
“可是……她受了伤……不行,我得去救她!”说着,张玉才起身就往外走。
“等等!你就这样去啊?”桃三娘连忙喊住他,“这青天白日的,你要干什么?再说了,你不是说吴家还拿块大石头压住了井口吗?你一个人去,能搬动?”
“可是……”
“别可是了,这样吧,”桃三娘想了想,“那娇艳也是怪可怜的,三娘帮你这个忙。你先回家待着,今晚夜黑以后,你来我这儿,我让何大、李二陪你去。”
“真的?”张玉才难以置信地看着桃三娘。
“当然当然,你先回去吧。”桃三娘嫌他啰唆似的,把他连哄带推送走了。
这天夜里,我怎么都睡不着,总在想着张玉才他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在那口井边,商量着如何搬开大石块了,又或者已经搬开了石块,正拿绳子打算下去救人呢……我翻来覆去,越想却越有点害怕。
娘被我扰醒了,翻身过来拍了我一下:“丫头别乱动。”
“娘……我肚子有点疼,想去茅房。”我撒了个谎,然后爬起身出去。
屋外院子里静悄悄的,偶有几声虫鸣,没什么风,只有一弯下弦月,在丝丝云中显得若隐若现。
我隔着矮墙朝远处的欢香馆张望,夜幕之中,没有房屋的轮廓,只有悬挂于饭馆门前,那两个夜里长明的红色灯笼,在发出隐隐若现的光亮。
才过了小满,天气还是湿湿凉凉的,不知是凝聚在地上的水汽还是青苔,脚下有点滑,我就是舍不得回去睡,只想看看他们究竟回来没有。
“梆——梆!”有打更的走过,已经子时了,他们却还未回来?
那一双红灯笼在那里静静地亮着,我突然打了个冷战,不知哪来的一股劲,我推开院门,朝欢香馆走去。
门紧锁着,里面没有光,我诧异地想,难道三娘也去了石半坡?
不死心,我又转而跑到欢香馆的侧门,那儿有间小小的马厩,是给客人歇牲口的。但三娘自己除了厨房外边一个大缸里养鱼外,却不养其他任何动物,包括小狗。我从马厩的小门往里看,院子里有光,接着还闻到阵阵香味!
我抻着脖子深吸一口,是刚刚蒸熟的米饭香气!
我试着推了推门,居然“吱呀”一声就开了。我赶紧迈进门去,但不敢声张,只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几步。正好有一个拐角,我伸出头朝院里看,果然看见一口几十斤的大锅,里面热气蒸腾的满满一锅黄米饭。
还有一个平时专门掌管厨房叫何二的厨子,在地上已摊开铺好了一张干净竹席,桃三娘围绕着竹席四周,正分别点了五盏蜡烛。我十分疑惑,不明白她究竟在干什么,便不敢出声去打扰她。只见何二拿着葫芦瓢,在黄米饭里拌入估计是酒曲的粉末,然后再舀出放在席子上,桃三娘则正襟朝竹席和蜡烛拜了拜,才俯身收拾席上的米饭,只见她熟练地先将一大团米饭用手规整成圆形,放在席子的一端,然后我惊异地发现她竟然把所有黄米饭堆砌成一个人形!
何二在旁边一声不响,默默帮助她忙活着,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难道三娘又在做什么好吃的?我兴奋地想,没有什么戒备心地走了出来,挨着墙角站着,看他们忙。
桃三娘把整个人形做好后,转过头来突然看见我在,显然吓了一跳:“桃月?……”
我也被她的表情吓得一怔。
不过她很快又露出笑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在自己家里好好睡觉呢?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
“三娘,你在做什么好吃的?”我抬头望着她却反问道,我不想回答她为什么我没在家好好睡觉。
“这是呀,在做神仙醋。”桃三娘笑眯眯地牵起我的手,拉我到磨盘旁的木凳子坐下。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眼皮沉重,她让我坐下,正好背靠磨盘,我往后一仰,头抵着石磨就睡着了。
……一直到,我被很多脚步、说话的嘈杂声吵醒。
张玉才一身灰头土脸的,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怀里横抱着一个衣衫脏污破损、蓬头垢面的小个子女人,何大何二点起好几盏灯,把整座院子照得通亮。
煤炉子上烧着一大锅水,桃三娘拿着两个小瓷瓶和一卷白纱布,招呼他们:“快进这屋来吧,这房间刚才李二已经收拾干净了。”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看着他们忙乱着进了院子角落头一个房间,李二装了一盆水也跟了进去,又听得桃三娘说:“何二,去装碗米汤。”
张玉才问:“要不要去找大夫?”
桃三娘制止道:“我这里什么药都有,你找大夫不怕泄露了出去啊?”
院子里先前那摆了人形黄米饭的席子不见了,蜡烛也没有留下,许是方才我睡着的时候,他们收起来了,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我也想跟进屋里去,看看那娇艳的脸,究竟是长什么样,看来三娘说得没错,她真的没死。这时何二从厨房端着一碗米汤出来,我就跟着他走进去,可才到门口,桃三娘就把张玉才和何大李二等人推出来:“我要给她脱衣服料理伤口了,你们都出去。”说完顺手接过何二的碗,一眼觑见我,又叫:“李二,送桃月回家!”末了,门“砰”的一声关上。
我实在是困极了,只想尽快回到床上去蒙头大睡。张玉才他们根本没有留意到我,李二便带着我,从那个小偏门出去,将我送回到家门口,然后一声不响没有任何表情地自己转身又回去。
我迷迷糊糊地进门,摸黑小心爬回床上,娘居然一直熟睡着,根本不知道我离开了很久。
第二日我再去欢香馆,看到桃三娘身影还是一贯地忙碌,客繁流转,与以往没有任何异样。直到过了未时以后,店里客人散完,张玉才从柳青街的那一头急匆匆走来,我看见桃三娘在柜台算账,何大拿出一桶水到店门口前,给两棵核桃树浇水,于是走过去。
那树上结着无数绿油油的小果子,浓荫布下一片清凉,何大仔细浇完水,又拿竹竿赶逐树冠里鸣叫的蝉。我对他的行动虽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在意,桃三娘照例是一看见我,就亲热地喊我进去坐。
那张玉才一进店来,就直奔后院,桃三娘拦住他:“你怎么跟个没头苍蝇似的?”
“娇艳她怎么样了?”张玉才急道。
“放心吧,今日已有起色了。昨天你带她来的时候,只有胸口剩点热气不是?可是命大,今天虽然没醒,但手脚都缓过来了。”桃三娘一边说着一边把他引进去,我也趁机在后面跟着。
我跟着进了昨夜那小屋,屋里却有一股奇怪的仿佛带有米饭气的酸味,微微有点刺鼻;一个面带青紫血痕的瘦小女子昏睡在床上,头发依然凌乱,看不清面目,只是换上了干净衣服,床边摆着药瓶和粥碗。
张玉才从被褥中拉出她的手,放到自己脸颊边,果然是柔软温热了,再伸手探探额头,终于舒了一口气般,回头朝桃三娘突然跪下:“谢三娘仗义相助,我张某人……”
桃三娘连忙拉他起来:“张小哥儿,使不得呀。”
张玉才回头又看一眼娇艳:“如果不是三娘知道那口井原是枯井,娇艳恐怕真得冤死井里了。我一人之力又根本搬不动压井的大石……”说着他又哽咽起来。
“张小哥儿,以后的路子还长呢,娇艳在我这儿养好伤,却也不能久留,你也得早作打算啊。”桃三娘这样说着,又拽他离开屋子,“才又喂她喝了一点米汤,别在这儿说话了,吵着她。”
张玉才犹不舍得,桃三娘硬是推他出去:“跟你说了,必得多加小心,若被人发现可就前功尽弃了。她在我这儿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好说歹说,桃三娘终于把张玉才哄走了。之后几天,张玉才还是每日都来看一眼娇艳。我因为好奇,也是每日跑来。
那娇艳真的是一日比一日好转了。第三日已经能睁眼看人,全身创伤处也都结痂,瘀血渐散;第四日就开口说话,认出张玉才来;第五日撑着床沿能自己起身;第六日,我听镇上有人议论,吴家有人发现石半坡上井口的石头被人移开,处死的小妾尸体不见了,于是乱成一锅似的到处派人找。张玉才一听,慌得像丢了魂儿一样跑来,我猜必是找三娘合计办法……
第八日里,那娇艳和张玉才就都消失了踪影。
官洲渡头摆渡的张老汉还在,儿子平白无故丢了,他疯找了一阵,也没有结果。
而欢香馆里桃三娘依然忙碌,没有改变。
一个月以后,我随桃三娘在后院,看她搬出一只大瓮,说是她新酿的神仙醋成了。待她倒出瓮里的醋,剩下渣滓,我探头朝里望,却看见里面发酵的黄米团还保留着人形,散发出来刺鼻的酸气,和娇艳睡的屋里那种气味是一样的。
桃三娘丝毫不在意我的诧异,自顾自地把醋加好花椒,然后上大锅煎滚,异常浓郁的醋香充斥了整座院子。她用小勺舀起一点品尝,十分满意的神情,然后另拿一个坛子收贮好。
见我一直用迷惑的目光看她,她终于忍不住笑笑,用那勺子也舀来一点给我尝,一边道:“这醋的味道是不是特别鲜醇?这里加了人的欲望,是他们的非分之想,才让这醋的味道变得十分完美。”
我试了试醋的味道,但我说不出这是什么味道,也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我再在江都街头,见到那个已经变得疯疯癫癫、不成人样的张玉才后,他一直断断续续地重复那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说的却是:“好端端的人……就化成酸水了,好端端的人……一转眼就……”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实他和娇艳在第七天夜里,收下桃三娘赠的十几两银子,便私奔了。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本身受重伤,性命危在旦夕的娇艳,如何能短短几日间,伤势就好转如初?他们想要在一起,这在世间原本就是不可能的,牛郎与织女,不也是被分隔在银河两边?只因为他们想要在一起的这种欲望,让桃三娘钻了这个空子,这都是她的幻术罢了。她把黄米做成人形,与那娇艳被找到的尸体一起,做出来另一个短暂活转的娇艳,满足了他的心愿……然而,待欲望酿出了神仙醋,娇艳也就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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