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昨夜在花坞见过你,你好像就是来送饭菜的丫头……你也不是人?你的皮一撕就破?”男子口中语无伦次地自问自答,伸出手朝我的面前挥舞,我拖着伤脚跑几步差点又绊倒在草里,回头看那男子,他突然就“呃”地瞠目凝住,随即一头倒在地上,我吓得“啊”地抱头喊叫出声,才发现男子身后站着一个人,是春阳!
我愕然地看看春阳,又看地上的男子,才发现男子正面看来没明显外伤,扑地后露出整个后背,全都是鲜血淋漓的烂肉,连当中的数根肋骨都支杵出来了,我掩口忍住欲呕的冲动,指着春阳:“你、你杀了他?”
春阳阴沉着面色:“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只是还不知自己已经死掉,撑着这副皮囊到处跑。”一边说时他一边在男子身边附下身,用手指在伤口上抹一点血迹放到嘴边尝尝,又“呸”地吐掉,“这绝不是萼楼里的女鬼们做的……”
我看他的样子好像也在犹豫什么,“花坞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刚才到花坞去寻厨房里的一位姐姐,却不见花先生,也不见其他人?难道连你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春阳望向我却摇摇头,“你天亮之前到过花坞?你和我姐姐是前后脚从鸳鸯馆走的,起初我并没对这事在意,后来察觉到不对时,周围已经被设下了迷障,我找到路径出来也费了不少时辰,姐姐也不见了,如果只是几个混进来捣乱的外鬼,她不会应付不来。”
“你再去花坞确认一下?”我下意识里好像觉得没有春阳处理不了的事。
“我就是从那过来的,看到这个死也不肯死的人,本想把他就地埋掉,却不曾想你也在这。”春阳皱眉看着地上的死人,“难道是那王八精做的?”
“应该不是他……”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春阳立刻抬眼盯着我,“你怎知不是他?是了,上回你就曾说过,这里原本是他的,只是那回我还想着竹公子的事,竟忘记再问你。”说时,春阳的眼光已经落到我的脚上,我畏惧地后退,他却突然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一手抓住我的伤脚撩起裤管,将草绳解下来掂在手里,再站起身看着我,“这是什么?”
“这是……草绳,水槽里用来捆活鱼的。”我斯斯艾艾地答。
“这上面有残余的灵力,你分明知道这不是普通的草绳,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春阳真的愠怒了,我只得如实道:“是跟王八宝聊天的鲤鱼给我的,我是认识王八宝,但并不晓得他在做什么,有时候他会恢复甲鱼的样子躲在厨房附近的水槽里,让我拿些吃的给他。”越说着,我就觉得自己像是个叛逆,明明知道王八宝与春阳及萼楼之间是对立的,却还一边在萼楼做事一边暗地里帮助王八宝,“可是……王八宝只是想拿回这属于他的钵盂,他也没有要加害谁的意思啊?”
“那我姐姐到哪儿去了?”春阳猛地把草绳用力甩到地上冲我大声吼一句,我顿时哑口无言地望着他。
“你现在就带我去水槽看看。”春阳一把攥住我的手臂就走。
“哦……”我没敢多说什么,只得带着春阳绕到水槽去,平素白日里我也没去过那儿,走到才知那里并没有夜间所见的围墙,只是长竹管照旧横亘,“淅沥沥”的水注入几方石板上的大水槽内,当中照旧浮游着几尾鱼,倒没有什么异样。
我扒着槽边朝里看,“昨晚明明是一条很大的鲤鱼在跟我说话,今天却不见了?”
春阳围着水槽察看一下,好像并没有发现异样,然后将手放在竹管的流水下,立刻想到什么,“这水?”
“这水怎么?”我看春阳把竹管拿起并往当中窥视,我看他的样子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春阳不知看什么竟看得目不转睛,只是摆一下手叫我别出声,我只得在旁边干等,抬头看看天,今日清风和煦,我却困得要命,真想倒下就睡啊……萼楼发生这严重的事,本应与我也没关系吧,但为何我有说不清的负罪感?
春阳突然似乎看到令他惊讶的东西,立刻从竹管前转开脸,并急忙手掌用去堵住出水的一端,我没见过他的神色这般异常,不由靠近压低声问:“怎么了?”
春阳立刻伸手就要来推我,大喝一句:“别过来!”
可这话刚出口,他那只捂住竹管的手就莫名地被吸入管内,他的面色也惊惶起来,我因为被他用手一推,整个人站立不稳就往后倒去,便伸手去扯他的袖摆,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面前猛地扬起一股飓风,同时什么也没看清就被风卷着扎入一团混沌之中!
睁开眼便是一派天空碧澄如洗,耳中传入不远处“哗哗”的流水声响,但腮边有些痕痒,我用手挠挠,原来是尖尖细嫩的草叶。
“年轻人,给你尝一碗我阿唐婆亲手做的木莲冻吧?”
“木莲冻?”我立刻坐起身,原来自己躺在泥土温和的草地上,右侧数十步外,就是一条宽广汹涌的大河,河面上鸟鹭飞鸣,河对岸群山浓绿,间隙或升起袅袅炊烟,零落田园和草顶人家错落其间,竟是好一派悠然水色山乡!
我忍不住伸一懒腰,再循那“木莲冻”望去,左侧不远处竟有一爿茅草小屋,有位穿着粗麻布衣裳的佝偻小老太太正用托盘盛着两碗东西,对檐下长竹排杌扎上坐的人殷勤供应。
“好啊,谢婆婆了。”坐在那正一反常态在彬彬有礼回话的却是春阳,只见他起身恭谨地双手接过碗,阿婆又把托盘里的另一碗也拿出来放到他身边,然后转眼向我:“丫头,你醒啦?来吃碗木莲冻?”
“吓?好、好的。”我虽然搞不清状况,但看春阳的样子,似乎眼前并没有危险,便起身拍拍衣服走过去。
春阳好像没看见我似的,只是好整以暇地重新坐下,专注吃那一碗东西,我没敢坐春阳身边,只是拿起碗看看老太太,又看看春阳,见春阳不动声色的举止,我也就尝试地舀一勺放进口,这木莲冻清凉的,带点甜丝丝桂花石蜜糖味,像清泉般流入我干渴的喉咙里,我忍不住一口气喝个底朝天。
“年轻人,这是自家酿的米酒。”那小老太太又端着一个锯掉口的葫芦和酒碗出来,春阳赶紧又站起来连声道谢,那老太太递来酒碗,他就双手接着,再老太太拿起葫芦为他的碗里仔细倒入浆色浑浊的米酒,春阳道谢后又一饮而尽。
“年轻人啊,这偏僻地方山酒粗鄙,若不嫌弃就再来一碗?”老太太看着他喝完,喜孜孜地问。
“恭敬不如从命。”春阳似乎由衷感谢不已地将碗递过去,那老太太倒一碗,他就喝一碗,再倒一碗,他不含糊再喝一碗……我看着他来来回回这般足足喝下七八碗米酒,有种不安自心底油然而生,赶紧走上前去拉住他伸接酒的手臂,“你喝太多了吧?”
“多?”春阳侧眉看看我,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这么上好的酒酿,如何能推辞?”
“上好?”我的目光落在他的酒碗上,旁边的老太太立刻又给倒满,“这位姑娘也尝一碗?这是此间山泉灌溉,春天插秧、秋季成熟的脂米所酿,清甜醇香,饮一碗更能抵饥挡饿。”
我不信任地摇摇头,看看周遭的天地山峦,“春阳,这是哪儿?我们刚才明明不在这……”
“不如你也尝试一下?这酒当真是好。”春阳居然硬是将碗递到我面前,我只得接过碗望着他,“你不是要去找你的姐姐吗?”
春阳抻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天,“这般奇景尽获的山水境地若辜负了,岂不可惜?”
“你还有这闲情?”我由不得瞠目结舌,旁边的老太太这时凑近我道:“姑娘再有事,且喝一碗水酒不迟?”
“这……”我疑惑地看看春阳又看看老太太,以我对春阳个性的了解,他向来行事沉稳谨慎,且喜怒从来不易形于色的,怎么来到这儿面对这位老太太却一反常态地谦和顺从?莫非受到什么蛊惑了?但看他的神色和目光,又不像……
“喝吧,没事。”春阳似乎很清楚我的疑虑,朝我轻轻点一点头。
“好吧。”我低头捧碗抿了一口,入喉甘甜柔润,吞到肚子里不但没有先前担心的怪异,倒确如老太太所说,这酒中米香浓郁,必定是用糯性良好的上乘江米所制,想起过去还在江都城爹娘身边的时候,就常跑到家对面柳青街欢香馆里,帮店主桃三娘一道制作这样的米酒,因桃三娘做菜肴手艺考究,那米酒的药曲也是由她自己亲手配方,必须选用新造的糙米粉、净水及新鲜的干辣蓼草粉混合,再上臼框压平、切块、滚角等,最后上蒸、晒药十几道工序,无一不细致。有时候我就到野草地去替她采辣蓼草,拣那整束不脏烂的带花叶长茎,味越辛辣浓烈越好的,取回来晒干贮存,若偶有哪里肿痛拉痢疾的,用它煎水温服也很有效验。
“姑娘你在想什么?莫非这山酿真入不得口?”老太太的话在耳边响起,才把我飘远的思绪一下拉回来,我讪讪地赶紧道:“不、不,这米酒的味道很好,我只是想起过去一些事情……”
我们说话间隙,春阳朝四周眺望,好像心有所想恰能印证,嘴角现出一丝笑意,“是了,请问下?”春阳朝那老太太作揖然后问道:“往萼楼怎走?”
“萼楼?”我怔住了,但看春阳振振有词的样子,兴许当中有许多我并不明白的根由吧,只得闭口不添乱。
“萼楼?你往河那边的孤柱峰下去看看?”老太太遥指着大河对面的崇山峻岭,当中有一支凸高的绿岩,尤显得巍峨挺秀。
“这么宽的大河怎么过去?有桥么?”我把手放到前额向河面探看,似乎湍急的两端河面上都没有桥的影子。
“往前走大概一里多,就有一片白鹭洲的浅滩,从那可以走过河去,就是脱鞋挽起裤脚便是。”老太太咧嘴天然地笑。
“谢婆婆的指点。”春阳拱手对老太太道别,便朝着她所指方向走,我忍不住提醒道:“酒水钱你忘记给了?”
“不必了,年轻人。”老太太摆手示意。
“老人家都说不必了。”春阳转眼看看我,“倒是你,还跟来做什么?你待在这儿。”
“啊?那不成!我又不懂路回去!”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一样贴在春阳后面紧走,春阳听我这话,回头与那老太太互望一眼,老太太只是抿嘴浅笑,当我们走出数十步,老太太还大声提醒:“要是怕山路难行,记得用木莲藤挽着手走。”
所谓的白鹭洲,只是河中央冲击搁浅的一大片沙洲,其上丛生芦苇,当中有许多白鹭水鸟做窝,我看这水面上攸乎间就飘来一群大雾,烟波漾着白羽和绒毛,宽阔瞬间蒙上浩渺的雾霭,有痒痒的东西飘到鼻子里,我打了个喷嚏,“刚那么晴朗的天,怎么说阴就阴下来了?”
春阳将外披的月衣褪下来,“你还没明白?这里不是人间,你坐在衣服上,我带你过河。”
我依言俯身跪坐在月衣之上,春阳手中攥住衣服的一角,四周顿时无风自起寒恻恻的气旋,衣服就托着我轻轻升起来,大约到春阳齐肩高的位置,他的双脚离地,我俩如一叶飘零到苍茫的水面上,耳边偶有鸟羽扑棱的声响,我既感到新奇又害怕,突然远远不知从哪传来的呼喊:“弟弟、弟弟……”
“诶?你听,好像是碧茏夫人的声音?”我小声提醒春阳,“是她在喊你?”
春阳却没有搭理我,我气闷地拿眼偷看下方,白鹭洲上除了芦苇就是沙砾平地,忽然我发现有个人正拿着铁锹正在一个地方使劲挖着什么,细看那人的个头身量都特别狭小,我正觉奇怪,那人就抬起头望向我这边来,当看清他的脸我立刻惊呼起来,“是那个黄鼠狼精!”
“什么都别听、别看,马上就能到萼楼,到那一切就都能清楚是怎么回事。”春阳冷声告诫时,半空中的云雾将沙洲也完全弥漫掉,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再抬头望向前方,一堵巉岩冲天而立,春阳缓缓按下风气,我俩落回地面上,我帮着春阳把月衣收起,“这个……被我踩脏了,回去我替你洗干净再送还……”
“嘘——”四周都是灰蒙蒙的雾气,但春阳做噤声的手势,“跟在我后面,别走散。”
针尖般绵密的潮湿露霜噙满脚下的路径,我好像是走在大块鹅卵石铺就的台阶上,但周遭一切情景都堕入梦中,既没鸟声,更无人迹。
“箫娘面,薄啼目,桃叶尖,易得愁……”
似曾相熟的歌声自高而低,清越如铜壶滴漏,只是婉转之间夹着咽声,我一时听得放慢脚步,前方远远就依稀露出一起灯火雅舍的光景;登上最末一级台阶,就见弯池青蒲水面,对岸垂落几株大绿芭蕉,并杵立了数盏一人多高的擎枝琉璃灯,照见树下一地瓜田,有两三个童男女子的身影在其中奔跑嬉戏。
“这里……”我用力揉一揉眼睛,“这里真的是萼楼?”
绕过蕉树瓜田,灯光掩映中一爿红琉屋顶,还有两树怒放的玉兰树,我和春阳依次走到树下,白的花瓣掉落下来,轻轻打在我头上,我用手从头顶取下花瓣放到鼻子嗅一嗅,“好香。”
春阳不动声色,但神情都是戒备,跨入门槛前,抬头看那门首的牌匾,又伸手抚摸身旁的雕梁画栋,这时从内走出一对有说有笑的翠衣童子,是软药他哥儿俩。
当软药一看见春阳立刻过来搀住他的手臂:“少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方才梅夫先生还着人请您去喝茶呢!”
春阳和我对视一眼,我已感觉不对劲,按照以往整个萼楼里的大小鬼们对春阳向来是恭敬而远之的,像软药这样的小厮过往见到他更是低眉顺眼,绝不敢上前来牵扯他的,但春阳仍是对我再叮嘱一句,“记得别走散。”便跟着他俩入内了。
莲花池上照旧是一班小戏在那跳舞演唱,穿廊轩庭的灯红酒色里数不清男女在相互追逐调戏,一切皆如往常。
我们前后脚正走在回廊上,前方尽头鱼贯就走来一行珠冠舞衣的美人,一行走一行叽喳说笑,我却迎面闻到一股说不出来的腐臭味道,当快到近前时,领头一位突然惊喜地喊:“诶?是春阳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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