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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莺放假了,早几天前,老家就派了一个丫头和一个家丁来北京接她,已经买好了去张家口的火车票。
怀莺提前一天离校,从学校出来,她叮嘱新兰和民强住到附近客栈去,自己则提着贴身行李小箱,准备去振青家住一天,她到的时候是晌午,毫不意外,只有美穗和孩子在家,振青又出去“革命”去了。
美穗知道怀莺要住一天,高兴坏了,让怀莺跟自己睡,细致地把床铺收拾了一遍。
怀莺一直在家陪美穗待着,时而跟美穗一起抱着哄孩子,时而跟美穗谈些细腻而又感性的话题,时间过得不慢,没多久,天就变成了暗蓝色,一群信鸽从窗外飞过,从胡同的一头,飞到了胡同另一头,北京城的上空,到处都有这种“咕咕咕咕”的声音传来,它似乎在以一种神秘的仪式,召唤深夜的到来。
美穗正要起灶,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她从门缝望了一眼,看到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人,神色紧张地站在门前,大口大口喘着气,美穗虚开一条门缝,问“请问您有什么事?”
年轻人竭力屏住自己的喘气声,低声道“大嫂,是有关事美大哥的事”,事美,朱事美,是振青潜藏北京所用的假名,振青有几个族亲在前朝当官儿,为了不牵连家里,他在外这些年,一直用假名。
美穗立马开门,道“请进来说话”
年轻人进门,颤抖着声音道“嫂子,我们中间出了叛徒,事美大哥被陆屠户抓了!”
美穗的脸十分镇定地变成惨白,她的心像是要跳出胸膛似的,她能明显感觉到,巨量的血液涌上头颅,自己的眼球在慢慢胀大,绷得很紧很紧,那是挤进去的血液造成的,她听到耳旁响起许多杂七杂八的声音,孩子的哭声,窗外的信鸽叫声,炉子里火焰的燃烧声,她竭力让自己不去听到那些烦躁的声音,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那无数个纷杂的扰动,就是的的确确存在着,努力是无益的。
怀莺感觉不对,可她完全不知道那个年轻人说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张口问了问题,语气有些紧张“陆屠户是……谁呀?”
年轻人一脸几乎要崩溃的苍白色,道“陆屠伯就是陆建章,袁老贼手下的军政执法处处长,他屠杀了数不清的革命党、进步人士,残害了数不清的无辜百姓,陆屠伯是老百姓给他起的外号”
怀莺听到“屠杀”两个字,一下捂嘴哭了起来,相反,这个时候,美穗倒是镇静下来了,她把自己的情绪遮蔽地死死的,不着痕迹,她显得不急也不躁,说道“谢谢你冒险来告诉我这些,请你告诉我事美他现在怎么样了?”
年轻人道“生死不明,不过,事美大哥是北京革命党最高组织者,以我们对陆屠户的了解,他肯定会先拿去向袁老贼邀功,所以,应该不会立马杀掉事美大哥”
怀莺噘着嘴“呜——”地大哭起来,美穗给她抹抹眼泪,轻声道“怀莺,你别难过,你哥有这么多朋友,一定能想出来办法,你先回里屋等我,好不好?”
怀莺呜咽道“嫂子,我不哭了,我想在这儿听着”
美穗转向年轻人,问道“那你们知不知道他被抓到哪里了?现在在哪里?”
年轻人惊异道“嫂子,你要做什么?去搭救大哥吗?”
美穗点头道“我不能就这么待着什么都不做呀”
年轻人焦急地顿足道“你还抱什么希望,你太不了解陆屠户了!他不光杀革命党,连革命党一家老小都不放过的!他正满世界找人抓你呢,幸好叛徒不知道你在哪儿,你去了,就是自投罗网啊!我来给你报信,不是让你救事美大哥,是叫你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美穗极度镇静地问道“那事美怎么办?他没了,我的家怎么办?”
年轻人更急了,道“还什么家不家的,干革命党,一开始就得做好人亡家破的打算!”
美穗冷冷道“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儿就可以了”
年轻人显出求恳的表情,道“嫂子,事美大哥最信得过我,你的住处,他只告诉了我一个人,就是怕有什么不测,可我知道,陆屠户就像恶狗一样,他的鼻子太灵了,马上就会找到这儿来的,您就听我一句劝,赶快走!现在就走!越远越好!就当我求您!”
美穗道“谢谢你,我会走的,只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他在哪儿,你不用顾忌什么,告诉我就行”
年轻人道“事美大哥早有言在先,他怕就怕你去送死,我确实不能告诉你,我告诉你,你就要去送死了”
美穗道“我要是想送死,站在大街上喊一声‘我是革命党’就行了,我没准还能跟我丈夫死在一起,我问你这个,就是为了不去送死,事美不在了,你就听我的,我要想办法去,你只管告诉我”
年轻人无论如何对抗不了眼前这个神情肃穆而决绝的女人,他只好道“其实,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他就被关在西单牌楼附近,就是前清的京防营务处,我还是奉劝您,千万不要去,也别跟其他人说您和事美大哥的关系,您干脆就当永远没认识过事美大哥,最后一句话,立马走!事美大哥也希望您珍重自己,我还得去通知其他同志,告辞了!”
年轻人带上了门,一阵风似地跑出院子,美穗跌坐在椅子上,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随手拿了一本画册,拼命往脸上扇风,好像此刻正是盛夏酷暑,并不是什么寒冬腊月。
怀莺蹲下身,摇了摇美穗的胳膊,带着哭腔道“嫂子,我们怎么办呀?”
美穗放下画册,忽然捂住脸,像一塑雕像似地僵在那里,怀莺害怕得要命,又哭了起来,一分钟后,美穗放下了手,眼睛红红的,她道“小莺,咱们得离开这里”
怀莺道“嫂子,咱们去哪儿啊?”
美穗道“我知道我要去哪儿,你得回家去了,你和我不能一起走,咱们得分头离开这里,你得自己走了,可以吗?立马离开这,你行吗?”
怀莺有点惊惶。
美穗摸了摸怀莺的头发,轻声道“行不行都得这样了,嫂子希望你能坚强一点”
怀莺流泪点头。
美穗道“嫂子还想请你帮个忙”
怀莺急忙道“嫂子你快说,帮什么忙?”
美穗道“你哥常跟我说一些中国谚语,他总说,鸡蛋不能都放到同一个篮子里,所以,你的两个小侄子,嫂子带走一个,你带走另一个,带回老家去,可以吗?”
怀莺一怔,流泪道“好……”
美穗道“那就现在,你去挑一个,快去”
怀莺丢了魂一样来到两个孩子的床边,她本来没想太多,可好像又是出于本能一样,抱起那个她觉得有点像振青的孩子——汉生。
美穗下令道“立马走,不要慌张,也不要停下,快点回家去!”
怀莺道“嫂子……那你呢……”
美穗道“你放心,我有办法”
怀莺点头往外走,美穗忽道“小莺,替我向爸爸妈妈问好!”
怀莺点头,抱着汉生快步出门,迎着冷风,淌下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