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您确定要将这些都送出去吗?”
阿绫收拾着手头的胭脂水粉,犹疑片刻还是问出了声。
当初考虑到离京不能带太多东西,本就清减了不少物什,这仅剩的一些胭脂口脂,还有膏露,自家夫人竟还打算去给那蛮横无理的钱夫人送去一些。
这简直……不是她所认识的夫人。
“嗯,还有这些。”奚蕊点点头,又从妆奁中拿出一盒口脂。
这几日她了解过了,平海镇作为景州下面的地方小镇,其掌权之人便是这里的乡大夫钱遇财。
这钱夫人娘家是景州的一位商户,而这钱老爷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也是全倚靠了钱夫人的娘家。
也正因如此,这位钱夫人对外极其张扬跋扈,不可一世,在整个平海镇无人敢惹,人人皆是敬之畏之。
而前几日自己的出现夺走了她的万众瞩目,自然是一时心头愤懑。
奚蕊并不在意此番钱夫人的相邀到底有几分真心,只要能达到目的,这些胭脂水粉又算得了什么?
她又将目光投向铜镜中未施粉黛的自己。
许是因为一直跟在祁朔身边,且又是用的林夫人的名义,懒病发作,自南下以来倒是没怎么用过胭脂了。
不过不知为何,气色似乎要比先前还要更好了些?
思及此,伸手拔下了几根看着便价值不菲的珠钗。
刚刚为她挽好发髻的文茵见状大惊:“夫人这是作何?”
“素点。”奚蕊淡淡撇了她一眼,继续言,“太美易引人妒。”
文茵:“”
虽然但是夫人何时学会了收敛?
奚蕊乘着马车来到钱府门口时,钱夫人已然等候许久。
今日的她并未佩戴帷帽,于是在车帘撩开时,那俏丽无双的容颜于众人视线中一览无余。
饶是她特地扮地素净了许多,也让钱夫人在看清她的瞬间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眼底的惊艳夹杂着嫉妒一闪而过,却也依旧让奚蕊瞧得分明。
只是这种眼神她可是在京都看过太多了,已然不能引起她内心丝毫波动。
钱夫人心底不断暗示着自己赔礼道歉更为重要,她慢慢走上前去,尽量扯起一抹笑意。
“林夫人前几日戴着帷帽时,妾身便觉得这等身姿必然是有副倾国倾城的颜色,今日一见,妾身竟觉得要比先前所想更甚几分。”
奚蕊听言只是敛眸一笑:“钱夫人谬赞。”
倒是身后的阿绫暗戳戳地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道:“分明上次还说我们家夫人帷帽之下的容貌定是丑陋不堪”
“阿绫。”奚蕊嗔怪着向后瞧了眼她,阿绫缩了缩脖子,又瘪瘪嘴。
钱夫人脸色一白:“不过不过是误会一场当时妾身实在是口不择言”
“夫人不必惊慌,那日没拦住属下动手我也有错。”
钱夫人:“”
她若没记错,眼前这人当时还夸了句干得漂亮。
奚蕊依旧笑着,又侧头示意文茵,“此番我与夫君出行一切从简,也没有带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些胭脂膏脂我还未曾用过,皆是在京都琉璃阁买的,夫人若不嫌弃”
钱夫人本还在犹疑,却在见着那一看便价值不菲的胭脂后瞬间亮起了眼睛。
琉璃阁这三个字对她来说可是如雷贯耳,先前她派了好些人,辗转许久才能上京都买上一小盒,可如今这林夫人一出手便是这样多,不愧是沧州大家的当家夫人。
看着她这般发自内心的笑容,奚蕊垂眸勾唇,右手食指抚过左手手背。
女人之间的友谊有时候就是一盒胭脂,若是不够,那便给一匣子。
此时钱夫人脸上的肥肉因着笑意堆砌,将原本就不大的双眼衬得愈发小。
再抬眼看奚蕊时便觉得这位女子哪哪都顺眼,举手投足皆是矜贵出尘。
“林夫人赠予的东西必然是上上品,妾身怎么会嫌弃!当真是物如其人,夫人这般脱尘绝俗的女子所用的东西也是极好的!”
顿了顿,又道:“哎,可别快愣在这里了,府中准备了好茶,林夫人快请”
谄媚的话一茬接着一茬,奚蕊跟着一众小厮随从踏入了钱府。
她目光扫视打量四周,同平海镇整体清贫的氛围不同,这钱府里里外外皆摆设着一看便价值不菲的物件,其路径庭院构造甚至不属于京都的一些高官之家。
至少比他们奚府要好上许多。
想到这里奚蕊暗自叹了一口气,就目前看来,他们奚家当真是最穷的。
“今日老爷带林公子去查看货物,不能来亲迎林夫人实属抱歉”
钱夫人走在她身侧歉疚开口,这时候的态度与方才相比可谓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奚蕊浅笑:“男人们的事情我们这些后院女子自是不懂,便由得他们去吧。”
听言钱夫人似是有些惊讶,她们落座于池塘边的凉亭之内,眼神示意小厮上了壶茶问道。
“早先听闻林大公子极其宠爱夫人,此番南下经商都带着夫人一道前行,可听夫人这话林公子也不是时常同您议起这些生意之事吗?”
一语落,奚蕊心口咯噔一跳,倒是忘了林逸霄那深入人心的宠妻行为了。
她对上钱夫人疑惑的目光,脑中一道灵光闪过,忽而执起手帕掩面轻笑:“我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夫君体谅我,便也没有与我讲这些。”
“林公子果真待夫人这般好。”钱夫人说着面露艳羡,说着却又垂下了头,“不像妾身,老爷每每提及便说妾身蠢笨,说了也是白说。”
闻言奚蕊执起茶盏的手稍有停顿,虽说在先前送这一匣子胭脂的时候想过以此拉近些距离。
但这还没谈到两句便听着她自己主动提他们的私事倒是省得她去旁敲侧击套近乎了。
“夫人怎得这样妄自菲薄,夫君说你蠢笨便是真的蠢笨吗?”奚蕊蹙起眉对钱夫人道。
这番话使得钱夫人微愕一瞬,随即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我们老爷少时差点中了秀才,才学极为渊博,妾身这般大字不识几个的女子确实较他而言十分不慧。”
秀才,才学渊博?
奚蕊哽了哽,她还以为至少是个举人。
暗自腹诽当头,再看眼前暗自神伤的钱夫人时,忽然觉得她脑子大抵确实有些不聪明。
没想到那日能指使人来直晃晃拦截她的女子,竟也是个这般为夫是从之人。
突然瞥见了她脸颊上似乎还有未曾消散的红痕,奚蕊试探问道:“夫人您这是?”
钱夫人心底一惊,伸手下意识抚住自己的脸,生怕她察觉是因她争执,于是转动眼珠思忖开脱道:“前几日妾身做错了事,老爷一气之下便”
“钱老爷多少是有点过分了!”奚蕊愤懑地将茶盏置于桌案,这番行径倒是使得钱夫人骤然顿住。
她又执起钱夫人的手,满目担忧,欲言又止:“我有一言许是不好听,不知该不该说。”
钱夫人懵然:“林夫人请讲。”
奚蕊抿抿唇,眉心紧拧,沉吟片刻道:“夫人乃景州商户之家的高门女子,下嫁给钱老爷本就是高攀,可老爷为何还要因些小事就责打于夫人?”
钱夫人彻底怔住。
听着眼前女子的字字句句,她忽然心底骤然升起一股委屈,愈发觉得她所言甚是有理,浑然忘了在那之后几欲将钱遇财掐到晕厥的人是谁。
“林夫人”眼底滢聚泪花,她紧紧回握住了奚蕊的手。
奚蕊被她的大力捏的生痛,表面却依旧维持着打抱不平的愤慨,眼看着她有些触动,正是趁热打铁的好时候。
她艰难地抽出手来以帕掩面,叹道:“林家纵使门第极高又如何,我们这等女子生来便是倚靠夫君才可以生活”
“说得好听点是我自认不懂,可若真缠着夫君问些生意上的事情,难免惹他心烦,素常他还能顾着我些,若是逆了他心意便也说不准”
“再者,在这艰难世道之中,女子生存本就不易,我们既依附于人便也罢了,可夫人不同,夫人出身便比自己夫君高,话语权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何必同我一样”
奚蕊掩在手帕后面的声音凄凄切切,她的话说得模棱两可,却句句直戳钱夫人内心。
偷瞄到她这般一愣一愣的模样,奚蕊继续清了清嗓子悲戚道:“方才有些失态,实在是对不住我本也不是爱参与人家家务事的人,只是夫人这般率性女子受这样的屈辱,作为旁观者,我属实是看不下去”
“妾身懂!”钱夫人倏得又上前握住她的腕,小巧的桌案因着她稍显粗狂的身躯移动都颤了几颤。
“妾身还以为林夫人这般高贵门楣的大夫人都是养尊处优,不尝世间疾苦,没想到竟也有这般多不为人知的痛楚。”
奚蕊看着自己那被捏得泛白的骨指眉心一跳,继而接着叹气:“何来养尊处优?若夫君不顺心意,我这等一无娘家庇佑,二无子嗣傍身的女子便只有任君处置的份。”
“不瞒夫人说,那日同夫人在街上起了争执,回去后夫君还将我好一顿斥责,今日来也有向夫人请罪的意思。”
说罢奚蕊便要起身行礼,钱夫人大骇拉住她:“这可使不得!”
即便是她在林家要看林公子脸色行事,可若真让她给自己行了礼,林公子怕是要给他们脸色了。
“钱夫人果真深明大义。”奚蕊伸手拭泪,眼看着谈得差不多,便又道,“其实那日回去时我见了钱老爷一面,确实同夫人所说,是个才学渊博之人。”
“只是有才学之人恰好顾虑颇多,有些事情其实可以用更简明的方法完成,却会因着各种踌躇一拖再拖。”
“林夫人您的意思是?”
“夫君所谋之事我自然不知,但我能确定的是,若此事能成,你我两家必然获益颇多。”
“而做生意讲究的便是一日万金,若钱老爷有夫人万分之一的豁达果决,或许我们早就”
钱夫人早就被奚蕊夸得飘飘然,当下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妾身明白。”
奚蕊垂眸收起帕子也未再言,有些事点到为止即可。
接着钱夫人又拉着她倒了好一番苦水,奚蕊自是跟着连连迎合,并尽可能将自己的处境描述地更为凄惨,使得钱夫人气愤之余还有窃喜。
就算是长得如天仙一般又如何?没有庇护的女子便只能依着夫君的心意来。
而她自己又为何要一直顾虑着钱遇财?
钱夫人顿觉自己先前所作所为十分愚蠢
离了钱府的奚蕊瞬间收敛了方才的满脸酸楚,又仰头眨眨眼,使得那挤出来的几滴泪快些蒸干。
假哭当真是一项体力活。
她默了默,环顾四周,叫了声:“钧左。”
“属下在。”
残影划过,一名黑衣男子瞬间单膝跪在了她身前。
“今日之事不要告诉公爷。”
钧左虽依旧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只是方才那番面不改色的演技带来的叹为观止只有他自己知晓。
“是。”
夫人,当真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