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陟厘离开医护营的时候只跟惠姐说了一声,惠姐把人带过来找她的时候大约还存了几分遨功的心理,只是此刻这番情形显然是惠姐想不到的,丢给她一个“好自为之”的眼色,低声向风煊告了个退,惠姐便快速撤了。
只剩风煊站在岸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谢陟厘。
天很大,河很宽,一时间无比安静。
谢陟厘心想要不干脆投河算了……还挺方便的。
这时枣糕长嘶一声,又开始往谢陟厘身上蹭。
谢陟厘这才想起来枣糕身上还湿着,长风一吹,这是冷了。
“大、大将军,”谢陟厘颤巍巍道,“能等一下吗?一下就好。”
她飞快把枣糕身上的水刮干,拿布巾从头到尾给枣糕擦了一遍,枣糕的马生当大约是第一次被人照顾得这么舒服,伸出长舌舔了舔谢陟厘。
谢陟厘虽然心慌得要死,这一刻还是忍不住笑了,从围裙的口袋里抓了把碎糖,枣糕舔完完全不想走了,谢陟厘往它屁股上拍了几下,才把它赶去晒太阳。
谢陟厘拎着木桶,一步三挪地走向岸边。
风煊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走近。
整个军营的人都知道,若问风煊最讨厌哪种人,毫无疑问,就是玩忽职守逃避责任的人。
据说上一个擅离职守的校尉被当众打了一百军棍,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下床。
谢陟厘不知道自己要躺几个月,毕竟除了擅离职守,她还罪加一等——辱骂上司。
风煊来的时候确实是挟着怒气的。
因为她口口声声说着想进太医院,还答应了他要好好学习,却扔下书跑来这里洗马,不好好教训她一顿是不行了。
可她这会儿裤腿卷到膝盖,衣袖挽到手肘,身上湿了好几处,发丝上还滴着水,阳光照来,那一颗颗水珠晶莹剔透,宛如水晶。
风煊的人生很少会觉得什么东西“美”,也许是他父皇收集的美人实在太多了,以至于风煊出宫以后,看什么人都觉得不过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全无美丑之分。
但这一刻,春夏之交,四下草地如茵,阳光像金屑一般洒下来,照在草地上呈一片金绿色,照在水面上显出粼粼的波光。
波光映照到她的脸上,身上,到处脉脉流动,就让他很想看看,这光映进她的眸子里会是什么模样。
应该会……很美吧?
谢陟厘上了岸,搁下木桶,穿上鞋子。
风煊仅仅一瞥便挪开了视线,脑海里却留下了极其强烈的印象——那双脚白皙小巧,就像是从河水里冲出来的一块玉,闪耀着湿润的光泽。
谢陟厘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心里面真是忐忑到了极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先跪为敬。
她刚矮下身,风煊便一把托住了她的手臂,这一跪才到半途便卡住了。
谢陟厘忍不住飞快地抬了抬眼,风煊正看着她,脸上似乎并没有怒容。——这么说,他其实没听到什么?
而风煊只觉得,太快了。
她那一眼闪得太快了。
那眸子温和柔润,清澈至极,让他想起了在深山之看到的小鹿,便是这样的眼神。
而且,确然和他所想象的一样,波光映进这样一对眸子里,流光溢彩地好看,可以说是,美不胜收。
可能是此时的风太软了吧,也有可能是此时的阳光太清亮,当然更有可能的是他怀着一颗有感恩之心,不可能真的对愿意为自己而死的人狠下心,他将她托了起来,然后放开手。
她的衣袖没有放下来,手臂是光裸着的,肌肤湿润腻滑,像鱼儿似的几乎握不住。
谢陟厘这才发觉自己真的是惶恐过度了,手臂和小腿居然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男子面前。
她慌得一匹,手忙脚乱地扯好衣裳,一张脸都红透了。
——这小女子,看起来乖巧老实,倒不曾想,私底下还颇为大胆,竟有几分勾引人的手段。
这倒让他想起了孟泽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女子生来就会勾引人的,只看这人讨不讨她喜欢。”
这样的念头冒出来,风煊心明明对她的行径不满,怒气却已经荡然无存,还想板起来教训几句,出口的却是:“你很喜欢马?”
语调当的愉悦之意,明显得让自己都有些意外。
谢陟厘也很意外,她以为他是要来抓她回去军法论处,万没想到一开头就是闲聊的语气,看起来就好像他是偶然散步至此,于是心情很好地同她寒暄几句。
“喜、喜欢。”
她颤声道。
她这么低着头,没有看到,风煊听到她的回答后,微微偏了偏头,嘴角有一丝很浅很浅的笑意。
风煊自己也不知道这丝愉快从何而来,可以肯定的是,他喜欢听她说“喜欢”。
随后便觉出不对。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将自己紧绷成一根弦,磨成一把刀,已经忘记了轻松和愉快是什么感觉。
已经忘记了他上一次这样站风里晒着太阳是什么时候。
“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我也很喜欢。”
谢陟厘从这句话里听出了缓和的气息,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风煊则猛然止住了话头。除了孩童时代,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谈及过自己的喜好。
过分不对劲。
他敛起笑意,正色道:“医书读得如何了?”
说起这个谢陟厘就头皮就发麻:“在、在读了。”
风煊点点头:“也就是还没读完。”
谢陟厘欲哭无泪。
那么高的一撂书,是她想读完就读得完的吗?
“从今日起……”风煊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风里传来了一声马鸣。
谢陟厘也听到了,以她兽医的耳朵,听出这是一匹好马,年龄不大,正是精力健旺的时候,气充足,十分康健。
这马应该就在附近,只是背后这块大石挡住了视线,谢陟厘想回头看看,却被风煊单手扣住了肩膀,拖到了大石旁,在唇间对她竖起了食指。
谢陟厘不明所以,但见风煊脸色凝重,她立刻乖乖闭嘴,一动也不敢动。
可以听到马蹄声了,显然是往这边来的,说话声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我不是要管你做什么,就是怕你受伤。”这是个男子的声音,颇为爽朗洪亮。
“……不要你管……你只管……”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要轻上许多,但谢陟厘一听就听出来了,这是傅鱼丽。
“你的手伤了,还是我来吧。”男子道。
“不必。”傅鱼丽道,“把马给我,你走吧。”
“那不行,这家伙会踢人,我当初都挨过几脚。”
“我说了不必就是不必,我已经学过了,不会出事。”傅鱼丽抬高了一点声量,“你忘了你答应我的吗?现在快去把人带过来,务必要让他看到我在给他洗马。”
男子迟疑:“可是……”
“没有可是!”
“好了好了知道了,你……你自己小心。”男子叹了口气,“唉,你伤成这样还要讨好他,他真是……好福气。”
谢陟厘恍然大悟,这会儿终于明白傅鱼丽为什么要学骑马了。
不过为什么风煊的脸色有点奇怪,他看上去好像挺生气挺失望,其实有几分哀伤。
“……”谢陟厘努力分析了一下,想想可能天下的男人都一样,不管喜欢不喜欢人家,这么听着一个原来追着自己转的女人跟旁的男人在一起,心里总归不是滋味。
风煊可能觉得自己被戴了绿帽子吧。
然后可能联想到自己某方面的无能,更加痛心疾首了吧?
——是严锋。
风煊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向来大大咧咧的严锋会对一个女人这般言听计从。
然后他一低头,就看到了谢陟厘脸上的表情。
虽然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但他还是看得清清楚楚——那明明显显的同情和怜悯,似曾相识。
风煊:“……”
那边传来几声马嘶,紧接着是傅鱼丽的惊呼。
“谢医女!”
严锋大叫一声跑回来。
这一声让谢陟厘愣了愣,然后就见风煊打了一声忽哨,那边的马儿发出一声应答般的长嘶,随后撒开四蹄,出现在了谢陟厘的视野。
那是一匹黑马,全身的皮毛如缎子般闪闪发光,长长的鬓毛在风飘逸若仙,乌闪闪的眼睛里满是傲气,正低头要跟风煊亲昵的时候忽然发现了谢陟厘,立刻打了个响鼻,前脚就抬了起来。
“追光,不得胡闹。”风煊低喝。
黑马停下了动作,但依然示威般地瞧了谢陟厘一眼。
谢陟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靠在大石上,完全地被这匹马的美色征服了。
怎么能……这么好看……
那闪亮的毛皮、流畅的线条、贲张的脻子肉、修长的马腿、潇洒的马尾……连马掌都钉得恰得好处,全身每一根毛发都表明它是一匹万里挑一的绝世美马。
“大、大将军,这是你的马吗?”谢陟厘舌头都有点打颤,“我、我能摸摸它吗?”
追光像是听得懂,立即十分嫌弃地后退一步,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而那边的人这才注意到大石背后有人,两个人的脸色都齐刷刷白了。
严锋当即跪下。
傅鱼丽却是冷冷地瞧着风煊身边的谢陟厘,只可惜谢陟厘全然沉浸在追光的美貌之,完全没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