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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陟厘觉得自己应该惊吓一下的。
起码也该震惊一下。
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同男子如此亲密。
但是她没有,甚至连娇羞都没来不及产生,只是愣了一下下,然后便由他抱着。
这一刻她觉得风煊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大将军,而像是一个小孩子,或是一个小动物,在寒冷的冬夜遇上了哀伤的事,想抱住身边的人取个暖。
她不能拒绝一个雨雪天进门求抱抱的小猫小狗,她也不能拒绝这样的风煊。
风煊仰头看着她:“阿厘,为什么你什么都不问?”
昏黄的灯光映进风煊的眸子里,为他的眸色添了一层淡金,让他看起来和平时如此不同。
谢陟厘感觉到自己的心变得好软好软,抬起手,轻轻抚了抚风煊的头发:“你若是愿意说,我就听着。”
风煊把脸贴在了她的腰间,明明纤腰只得一束,又香又软,心却毫无绮念,只觉得温暖。
好暖。
“有酒吗?”他问。
谢陟厘想了想:“有。”
她待要去取,风煊却不想放手,搂得更紧了些。
谢陟厘:“……”
风煊从来没有这样抱过谁,包括小时候。
母亲原本是德妃宫的宫女,生下他之后只封到嫔位,没有开宫的资格,依旧住在德妃宫,只另辟了一处偏殿,与德妃抬头不见低头见。
那时候德妃还没有生养,见不得母亲与他亲厚。哪怕是母子之间抱一抱,德妃看见了也要大发雷霆,说母亲故意做给她瞧,笑话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于是从风煊记事起,母亲便没有抱过他。他曾经以为天底下的母子都这样。除了小婴儿,谁会被抱在怀里?
后来他到了孟家,第一眼就看到孟泽过门槛的时候摔了一跤,孟婶把孟泽抱在怀里哄了半天,他便看了半天。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有多羡慕孟泽。
孟泽是他向往的自己——父母都在身边,拥有无限宠爱,被母亲抱在怀里,由父亲逗着玩,便是少年风煊所能想象的、人世间最最美好的画面。
可是孟泽死了。
死在他的手下。
风煊的脸贴着谢陟厘的怀前,谢陟厘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感觉到他的呼吸猛然变得急促,仿佛在极力克制些什么。
谢陟厘轻声道:“你松松手,我去取酒来,好不好?”
风煊这一次松开了手。
谢陟厘没有去后厨,而是披上斗篷出门去,在檐下拿起锄头,开始在枣树底下挖起来。
不一会儿,风煊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走出来,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拿酒。”
就在这时,锄头锄下去的时候发出“叮”地一下轻响。
谢陟厘连忙放下锄头,从树底下搬出一坛酒来。
“这是三年前师父随军出征的时候埋下的,原说等他回来就取出来喝……”
谢陟厘声音里有些伤感和感慨,不过深吸一口气之后就露出了一丝笑容,“能用这坛酒来请你,想来他也是高兴的。”
北疆的冬日深夜寒冷极了,但风煊只觉她这丝笑容温暖得像是初夏时节的朝阳。
看她这样笑着,周身仿佛都没那么冷了。
这坛酒算不上是佳酿,但埋上了三年,开坛便闻见一股浓香。
谢陟厘给风煊斟了一碗,想了想,自己也陪了一碗。
有些人喝醉了会撒酒疯,有些人喝醉了直接睡觉。师父喝醉了爱笑,风煊喝醉了爱说话。
风煊才喝了两碗眼神便开始发直了,絮絮叨叨地,从皇宫讲到孟家,从孟家讲到皇宫,再从皇宫讲到战场,从战场讲到库瀚,从库瀚讲到严锋、路山成和孟泽。
“我没打算杀他……我怎么能杀他呢?他是孟叔孟婶唯一的儿子,是刘嬷嬷最最心爱的宝贝孙子……也是我的兄弟,我怎么能杀他?”
风煊抱着酒碗,已经坐不大稳,“我只是想问清楚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这么做,他想要什么可以跟我说,我自然会帮他……可他什么都不说,他就这么没了……没了……我怎么跟刘嬷嬷交代?我怎么去见孟叔和孟婶啊……”
风煊的泪水流下来,呜呜咽咽哭得像个小孩。
谢陟厘这会儿终于明白风煊为什么平时不喝酒,喝醉了竟然把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就这么倒了个底朝天,换成有心人来打探机密,一定会被扒得精光,可不是要误事?
大将军王威震北疆,伟岸如同神明,谢陟厘真的没有想到,他会有这般软弱无助的时刻。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风煊身边,像之前那样将他的头颈揽进怀里,抱住他,柔声道:“这不怪你,他应是服毒自尽的,想来也是知道自己的罪孽吧。”
“可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服毒?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背叛我?”风煊抓着谢陟厘的衣襟,“为什么……”
一直到昏昏沉沉睡过去,他嘴里咕哝的依然是这三个字。
谢陟厘把他扶上床,替他盖好被子。
风煊在睡梦依然是眉头紧皱,谢陟厘伸手替他去揉了揉。
这纯然是胆大妄为了。一来是趁他酒醉不省人事,二来,谢陟厘也喝了点酒,虽然没到醉,一颗怂人胆却被壮得差不多,敢于动手动脚了。
“年纪轻轻,眉心便生竖纹,这可不好,看起来很凶啊。”她端详着他,轻声道。
可能正是因为他老是这般杀气腾腾的样子,所以人们都忘了他的年纪,只一味受他震慑,在他面前头都不敢抬。
但此刻他却这么睡在她的面前,一如婴孩与小兽,毫不设防。
次日清晨,天一亮,巷子里最辛劳的那只公鸡便打起鸣来。
风煊脑袋沉得很,身体却已习惯性地随着鸡鸣声醒来了,睁开眼睛便看见从窗外透进来的晨曦,以及在晨曦下靠在床前的人。
谢陟厘坐在踏脚上,身体歪向床榻,缩成一团,身上裹着一床被子。
头发睡得有些凌乱,额发蓬松,逆着天光,看起来像是兜着一蓬光。
两颊的肌肤因熟睡而微显红晕,因为脸搁在床边,嘴唇被挤得微微嘟起,泛着柔润的湿意。
这是风煊第一次看到她睡着的模样,只觉得她像一朵静静笼着花苞的木棉花,湿润鲜妍透红,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呼吸得用力一些,便把她吹醒了。
谢陟厘听到公鸡的啼鸣声也眼开了眼睛,因远远没睡够,一睁眼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哈欠打到一半,就见风煊半撑着头,定定地看着她。
谢陟厘的另一半哈欠顿时卡了回去,呛得连连咳嗽,“大、大将军,我、我怕您酒后不适,需要人服侍,所以就歇在这里了……”
风煊点点头:“你是害怕吧?”
谢陟厘:“……”
昨晚弄到后来已经四更天了,再去麻烦王大娘显然不好,她又不敢去厅上——风煊的屋子与厅上只有一壁之隔,孟泽的尸体还停在那里。
只得另取了一床被子将就一下,睡前还告诫自己要早点醒,至少要在风煊醒来之前醒来收拾。
结果奔波了一日还熬了夜的身体显然是不听话。
谢陟厘暗暗吐了点血。
她猜测风煊身边可能有过不少献媚的女子,因为好些时候她都感觉风煊觉得她是有意示好,有意接近。
这回她虽然没有上床,但在风煊眼里恐怕已经完全不清白了,只怕又要教导她。
但风煊什么也没说,只是道:“委屈你了。”
谢陟厘有点愕然:“没有……不委屈……”
风煊很想把她搂进怀里,抱一抱,亲一亲,怎么亲昵怎么来,让她知道他有多感激昨夜的她。
她既没有惊吓,也没好奇,没有喋喋不休也没有惊叫连连。
她那么安静,那么温柔,像一双温和坚定的手,在他最痛苦最软弱的时候接住了他。
只是此时他才知道,在她温柔地揽住他的时候,心底里压下了多少恐惧。
“阿厘,”他的声音低沉,“我能再抱你一下么?”
人的脑子在夜里和白天应当是不一样的吧?
清晨理智回归,谢陟厘的脸刹那间通红,支支吾吾道:“我、我、我……我去做饭!”
一面说,一面夺路而逃。
风煊瞧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了一下,倒回枕上。
被子被她慌忙间扔到了床上,他一手拉了过来。
柔软的棉被犹带着余温,触手温热,更重要的是……还留着她的味道。
他将被子拉过头顶,将整张脸盖了起来。
孟泽的尸体是个问题,总不能一直搁在屋里。
但谢陟厘可不敢开口问风煊打算怎么办。
昨夜听了风煊一宿的醉话,她已经完全能明白,昨夜她为什么会看到那样一个风煊。
孟泽对于风煊来说不单只是属下,还是兄弟,他代表着风煊少年时代的全部暖和热,是少年风煊心更幸福的那个自己。
孟泽仿佛是带着风煊一部分的自己死去的。
等看到风煊套马车,她才试探着问道:“要出门么?”
“嗯,”风煊挽着衣袖低头忙碌,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的脸色其实还是有些苍白的,眼窝深陷,微有点憔悴。
但比起昨晚那种与死人一般无二的死灰色已经好了很多,他的声音也很沉稳,“小泽不会无端端这么做,这里头一定有误会,我一定会查个明白。看看这到底是谁在弄鬼,是谁让小泽做这种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肌肉绷得很紧,杀气比冬日的空气还要寒冷三分。
“北疆府衙的仵作不错,我这就带他去云川城,让他们好好查一下,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毒。”
上一瞬还在说话,下一瞬便告身死,这毒药太过霸道,世间罕有,是条醒目的线索。
谢陟厘知道这已经是正常状态下的大将军了,遇山开道,遇水架桥,没有什么能难住他。
不过,他的绳结打得极其用力,粗活的麻绳把手腕擦出了细细的血丝,他好像都没有发现。
谢陟厘默默在旁边,看着他套好了马车,忽然开口道:“大将军,你能帮我去看看小羽吗?不知道他这会儿醒了没有。”
风煊抬起头,微有一些愕然。
且不说他正在忙,小羽又一贯爱睡懒觉,这会儿不用看也知道没有醒,单只是谢陟厘就从来就没有用这些琐碎小事支使过他。
确切地说,谢陟厘能自己做的事从来没有麻烦过他。
谢陟厘恳切地望着他,眸子里全是温柔。
风煊忽然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不。”风煊打好最后一个绳结,看着她道,“你一个人会害怕的。”
“我、我可以的。”谢陟厘也知道他明白了,她不想让他自己去搬孟泽,“你不是要让我学医么?要当大夫,自然免不了同……同……打交代,我、我总是要学着点。”
她确实怕得要死,但不知怎地,她更怕看到昨晚风煊抱着孟泽尸体的模样。
不想看见他那样。
风煊没有任何阻碍地看懂了她的担忧和怜惜,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心有着已经对着她回响了无数遍的话——
谢谢你,阿厘。
“你不是不想学了么?那便不要勉强自己了。”风煊的声音温和,“若是你可以,就站在这里陪陪我便好。”
“不、不,我要学的。”
谢陟厘往日听话得很,今天却异常坚持,在风煊进屋的时候,一咬牙跟了进去,帮着一起搬起了孟泽的腿。
这一碰,她的双手打颤,腿都是软的。
两人把孟泽搬上了马车,都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一时间都没有开口。
风煊剧烈地喘息了一下,忽然用力把谢陟厘拉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无比紧实,谢陟厘觉得他好像要把自己揉进他的骨头里。
但这个拥抱仿佛给了风煊力量,在松开她的时候,风煊的脸色明显没那么难看了。
他转身走向车辕。
“等等!”谢陟厘忽然开口,“不对!”
之前在屋内,看着还不明显,此时朝阳明亮,照在孟泽的脸上,脸色异常清晰。
他的气色如常,一点也不像一具已经僵硬了的尸体。
她一下子忘了害怕,伸手去探孟泽的脉门,又去试孟泽的呼吸,再去听孟泽的心跳。
一切空空如也,每一处都显示着孟泽已然死得不能再死。
“等一等,等一等……”
谢陟厘喃喃嘀咕,回房取了兽医用的针刀,就着明亮天光,解开了孟泽的衣领,终于在脖颈和耳根下发现了一点肤色上的差异。
这差异极其微弱,即使是天天盯着看也没人会注意。
谢陟厘拿水在那一处轻轻打湿,慢慢地,皮肤显出一点点异样的褶皱。
她再拿针刀顺着那一点褶皱挑开,一点也不敢用大力,慢慢地,慢慢地,从孟泽脸上挑下了张薄如蝉翼的东西。
她全程不敢松一口气,大冷天里憋出了一身细汗,此时方出了一口长气,问:“这是什么?”
“好像是人/皮/面/具。我只听人说起过,没想到世上竟真有这种东西。”
风煊死死地盯着孟泽的脸,此时那脸上才透出真正的死气。
但那已经不是孟泽的脸了,面具底下露出的脸无比陌生,与孟泽最多只有三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