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煊与一般的武将不同,虽是少年从戎,但到底出身皇家,有一层底子在,更兼性子较冷,很少有大喜大悲的时候。
所以这是谢陟厘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般模样,吃惊之余,立刻回顾一下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一整天明明都很好,原以为他不会来,他却来了,原以为跪地磕头认错都不一定能赔得了罪,但他却出奇好哄,一顿饭就露出了笑容,还一起逛了街,风雪灯笼的光芒温暖又明亮,糖葫芦的酸甜仿佛还在唇齿之间。
——是看到那个供在神龛里的小像,他的脸色才变了。
“您……是不是不喜欢被人供着?”谢陟厘立即放下茶盏,连忙把香炉移开,又把小像拿出来,“我错了,我以后不这么供着了。”
风煊只听到,啊,您。
教了她多少次,她始终改不掉。
此刻他才明白,这并非是因为胆小不敢犯上,而是因为自始至终她心对她所存的只有敬,而非喜爱。
她的小像尚在他的怀,虽是木雕,早已经被捂得温热,好像是一具小小的血肉之躯。此时他才觉得它又硬又沉,搁到怀如刺在心上,扎得心口疼。
“你没有错。”风煊的神情无比萧索,“错的是我。”
大错特错,误己误人。
谢陟厘一脸懵,只觉得他整个人好像随时会在眼前化成雾气似的,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虚弱,她下意识就想去给他诊脉。
但手还没碰到风煊,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便是风煊自己,到了门口都会下马,是谁这么大胆子,竟然敢在将军府跑起马来?
风煊的脸色却立刻变了。
府跑马,唯有一件事——军情紧急。
这一刻,再多悲欢都得暂押脑后,风煊急步而出,刚迈过门槛,马匹便从小院外急蹿而入,传令兵滚鞍落马:“大将军,北狄来袭!”
后世把正始三年称为兵戈之年。除夕未至,古纳便率领大军来犯,攻向天女山。
战事爆发,所有休沐的军人须得即刻返回大营,谢陟厘也不例外。
风煊是当即便走了,谢陟厘留下来交待小羽乖乖在家,好好读书,小羽抱着刚收到的面具,迟疑地问:“北狄人会打过来吗?”
北疆与北狄之间的战事不断,每一次北狄人来袭,人们都会发出这样的疑问。从前每一次听到打仗的消息,谢陟厘都会跟着王大娘一起囤粮囤菜,紧闭大门,但此时她握着小羽的肩,目光坚定:“不会的,大将军会把他们赶跑的。”
小羽用力点头:“等我长大,也要去打北狄人!”
这个除夕是没办法陪小羽过了,谢陟厘紧紧地抱了他一下,推门走出去。
“阿厘!”小羽追到门边,握着拳头,“你要加油打北狄呀!”
谢陟厘笑了,她上哪儿打北狄人去?不过还是学着他的样子朝他握了握拳头:“小羽要乖哦。”
云川城距离北狄最近,每一次战事都是首当其冲,这一次显然也是在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之前还熙熙攘攘的街道已经空旷下来。
摊主们收摊时可能十分慌乱,街上散落上不少零星物件。
一盏店家忘收的灯笼在风摇晃,昏黄的灯光照出地上一只无脸的小像。
空气里还有浓郁的姜枣香气,大约是摊子临走之前不小心打翻了茶缸。
“呜呜呜,娘……娘……”
不远处的屋檐下,一个和小羽差不多大的小女孩缩在台阶旁哭得呜呜咽咽。
谢陟厘打马过去,翻身下马,弯腰问道:“小妹妹,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家。”
小女孩还未答话,远处一名妇人一面跑,一面唤,小女孩立即往那边扑过去,母女俩在空荡荡的长街上抱作一团。
妇人在小女孩屁股上拍了几下,声音里和女儿一样带着哭腔:“叫你乱跑,不是说了一定要跟着我的吗?!真丢了让北狄人把你捉去!”
小女孩依旧哭哭啼啼抽抽咽咽,牢牢地牵着母亲的衣袖,很快走远了。
谢陟厘牵着威风,站在长街里,衣袍被风吹得翻飞。
北疆的百姓谁一生没有经历过几次战事?更何况现在有风煊据守关隘,人们都相信他是天生战神,却还是依然恐慌不已,胆战心惊。
她从前躲在家里囤粮囤菜的时候,满心只盼望北狄人可千万别打过来,此时站在无人的长街,却萌生出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念头——什么时候,可以不打仗了呢?
街上可以一直热闹,人们可以提着灯笼,牵着孩子,买些小玩意儿,喝一碗姜枣茶。
这是古纳的一次突袭,本意是要趁着北疆人忙着过年,打风煊一个措手不及。
可没想到风煊留下的防线异常严密,各路休沐的将领回归得又十分迅速,古纳还未占到突袭的便宜,北疆大军便开始在反击。
医护营不必上阵杀敌,谢陟厘没有见到战场上真正的厮杀,但受伤的兵士源源不断地从战场送到医护营,医护营哀嚎震天,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人在忙碌的时候脑子根本顾不上想旁的,只有不停地上药、包扎、换药、清理……一天下来围裙上血迹斑斑,耳边尽是伤兵的呻/吟。
年长的军医告诉她们,这还算是好的,因为云川城离这里不远,伤兵可以转移到城的善堂及医馆,若是随军出征,那才叫能累出人命。
谢陟厘在这些日子里见的伤口比这辈子加起来都多,一开始看见血肉模糊的伤处还会从心眼里开始发悚,每碰一下都小心翼翼。
曹大夫大喝一声:“谢陟厘,你这般要包扎到什么时候?没看到后面的人在等吗?!”
谢陟厘一惊。
经此一事才明白当军医和医书上并不是一回事。医书上救人一定是用最妥帖的法子,但在军只能用最快的那个法子。
兵士们受了伤却只能得到最粗浅的医治,心情自然暴躁,不少人骂骂咧咧口吐芬芳,骂天骂地泄愤。
谢陟厘的日子过得很是糊涂,每天一睁眼就是熬药、换药、包扎、清创、喂药……躺在床上眼一闭便能睡死过去。
这还算好的,有时两军彻夜鏖战,医护营的灯火便也是通宵长明,人人熬得眼下一片青黑,轮换上歇上两个时辰便又要起来。
今年才入伍的医女们哪里吃过这种苦头?不由哀声连连,再加上有些伤兵凶蛮暴躁,医护营里不时便要吵起来。
只有谢陟厘手脚细致,脾气好,无论待谁都是轻言细语的,哪怕伤兵再怎么发脾气,她都是好声好气,反倒叫伤兵们没了火气。
惠姐忍不住道:“这些人一时要喝水,一时要查伤口,一时要这,一时要那,我们哪里应付得过来?你莫要待他们太好,小心他们登鼻子上脸,专挑你这一个软杮子捏。”
谢陟厘道:“他们是保家卫国才负的伤,伤重的终身都是残疾,你让他们怎么能心平气和呢?其实让他们骂出来也好,就怕有些人闷在心里,反而于养伤不利。”
曹大夫听了,微微点头。
这话不知怎地传进了伤兵们的耳朵里。谢陟厘换药的时候,一名老兵道:“谢姑娘真真是菩萨心肠,大将军不单打仗厉害,挑女人的眼光也是好得很。”
近来战事颇顺,北狄人被逼退到五十里外,医护营里的戾气淡了不少,伤兵们不再咒天咒地,因老兵这一句,大家都笑了起来,纷纷点头。
谢陟厘已经放弃去纠正大家了,实在纠正不过来,整个大营的人都觉得她是风煊的女人。
但实际上从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风煊,关于风煊的消息,全是从伤兵们口听说的。
即使是再暴躁的伤兵,说起风煊也依然带着一份敬意。
“不出三日,古纳指定退步。”伤兵当总有人口气大得很,“咱们大将军太厉害了,他再打也打不进来,这是天太冷,不然咱们大将军一口气能把他的王帐掀了。”
“你们听说了没?昨天古纳还在军起祭坛,让他们的祭司做法呢。他们说大将军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以前从没打得这么猛过,定然是请了什么神明附体,古纳让他们祭司给他也请一个。”
众伤兵大笑:“哈哈哈,咱们大将军本就是战神转世,岂是说请就请的?!”
“不过大将军这次确实是不同以往。”老兵道,“从前咱们多是守,难得攻,这次大将军却是一开始就把人拉出来关隘,两军直接对阵,所以咱们这次伤亡比以往也多一些。”
此言一出,伤兵们沉默了片刻。
是的,虽然他们在这里怨天咒地,但比起那些战死的同袍来说,他们还是幸运的。
“值当!”那名脾气最暴躁的伤兵道,“只要能把北狄狗赶回去,老子便是死了也值了!”
说着手往床架上恨恨一拍,“恨只恨老子再也不能杀北狄狗了!”
会的。
谢陟厘绞着沾血的热手巾,替一名伤兵清创敷药,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心的念头沉静坚定。
大将军一定会的。
她比任何人都相信,风煊一定能保住北疆。
就像他三年来每一次所做的那样。
帐帘忽然在此时被掀开,一名兵士走进来,笔直找到曹大夫,低声耳语几句。
曹大夫脸色一变,迅速收起医箱便要随那兵士离开。
伤兵们正聊得热火朝天,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只有谢陟厘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嘶。”她手里的伤兵低叫了一声,谢陟厘这才发现自己包扎的时候过于用力了,连忙赔不是,努力收敛心神。
可是满脑子想的都是方才那个名兵士。
——那是风煊的亲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