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你。”风煊道。
谢陟厘的眼睛原来还泛着一丝泪光,此时却是一下子亮了起来,只是她还来不及高兴,风煊便道:“但我要与你约法三章,你答不答应?”
谢陟厘想也不想便点头:“答应,答应。”
“一,随军出征,一切听从军令,不得违逆。”
从军听令本是军人天职,谢陟厘当然应下。
“二,”风煊声音顿了一下,“从今往后,不许夜入他人屋内,尤其是男子。”
谢陟厘低下头,声音不怎么响亮了:“……嗯。”
都说男女授受不亲,她这么半夜三更找人家确实是说不过去,可她但凡有旁的法子,也不会出此下策。
“三,”风煊道,“此战之后,你便从军退伍,当你的兽医去吧。”
谢陟厘忍不住抬起头,当初是谁不让她当兽医来着?
“你家里养着那些个东西,连天上的鸟儿都要喂着,可见你是真喜欢。”风煊道,“人世匆匆,不过数十载,去做你喜欢的事吧。”
他年纪轻轻便名扬天下,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可谢陟厘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半点春风得意,此时更是沧桑得很,像是活了好几辈子似的。
“大将军,”谢陟厘忍不住问道,“当初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让我学医的?”
“……”风煊,“你只说答不答应?”
“答应,我都答应。”
只要能去随军出征,她什么都好说,只是还是有点好奇,可没等她再开口,风煊已道:“大军开拔之日,你跟着严锋。”
谢陟厘连忙点头。
灯火在微微晃动,帐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北疆永不停歇的长风扫过。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
风煊的手微微紧了紧被子,声音有些低沉:“……还有事?”
谢陟厘原本有些呆呆的,还在思索着自己的疑问,见此一问才猛然回神,立即鞠躬行礼:“打、打扰大将军了,我、我这就走。”
一面鞠躬一面后退,险些撞翻旁边的灯架,慌忙扶稳它,赔罪一般冲风煊笑笑,这才走了。
“……”
这般笨手笨脚的,当真能随军吗?
风煊忍不住想。
灯火照出风煊英挺的眉目,一丝笑意终于还是忍不住浮上了嘴角。
可是……就连这笨手笨脚,也可爱得紧。
三月十四,距离谢陟厘应征入伍正好满一年,正是大军开拔之日。
谢陟厘如愿地被排在严锋的队伍里。
大军共分几路,除非高等将领不能知,谢陟厘只见自己这边医护营的军医和医女不到十之二三,便大概猜测大约是分了四五路。
只是别路人马离开大营时都宛如万马喧腾,如蛟龙出海,甚是威风,他们这一路却是磨磨蹭蹭,一日行不到三十里,远远地落在后面。
谢陟厘向来不是多嘴的人,但眼见实在是慢到没天理了,终于忍不住寻了个机会,问严锋何时才能到北狄。
严锋告诉她,他们这支队伍责任重大,乃是要护住从云川城到北狄之间的粮道。
长途远征,粮道便是命脉,一旦被人切断了粮道,十数万大军就全得葬身大漠。
而他们行军看起来不快,其实是一路在寻找最合适的驻扎地,这一队人马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像珍珠一般散落在各地,在南北之间串起一道链子,保护着接下来运粮的人马。
除此之外,他们还是一支生力军,在前方战场人手不足需要增援之时,便可以替换下老弱病残,生龙活虎杀入战局。
“那,我们会经过兹漠吗?”谢陟厘问。
“运粮谁会经过兹漠?那是什么地方?连粮带车带人,给你吞得渣都不剩,除了安崇恩那种故意把粮草往流沙里带的小人……”严锋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了,谢陟厘猜他应该是想起了安知意。
但如此一来,她便去不了兹漠了。
非但去不了兹漠,严锋在距离天女山不到一百里的地方便把谢陟厘留了下来,理由是一百里内好歹得安排一个大夫,兵士生病啊总得有人照应。
谢陟厘:“……这是大将军的吩咐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几分咬牙切齿。
她此时才明白,她随军了,但又没完全随军,基本是随了个寂寞。
“嗯,主子开拔前吩咐过我转告你两句话,”严锋道,“第一句,让你记得那约法三章,第二句,他说他会帮你把人带回来。”
严锋想着风煊交代这话时郑重的语气,不由十分好奇:“带什么人回来?”
“……”
谢陟厘才生出来的一点火气便像是遇上了雨水,滋滋便浇熄了。
“说说嘛,到底是什么人啊?”
谢陟厘抬头看着严锋,他和路山成不愧是一对好兄弟,皆是七情欲上脸,什么心思都不瞒不住。
谢陟厘想了想,道:“严将军,你想不想救安姑娘?”
一句话笔直地戳了严锋的心窝,严锋当场愣在地上:“怎、怎么救?”
“别把我扔在这儿,带我去战场。”谢陟厘道,“我……我就帮你。”
如果严锋多了解谢陟厘一点,马上就知道不对劲,因为她说谎的功夫还是没能修炼好,舌头又不自觉地打结了。
但严锋没有,又或者一提安知意,就吸引住了严锋的全部心神,舌头比谢陟厘打结得还要厉害:“你你你你能帮我吹枕边风?”
谢陟厘:“……”
她其实完全没想好怎么帮,只是下意识知道这一招好使,一准能让严锋上钩。
万没想到这一招好使到如此地步,严锋不单上了钩,上钩前还自己把饵挂好了。
“唔唔。”谢陟厘颇有点心虚,含糊着点头。
严锋挣扎了一下,只一下。
他想起自己上回不听主子话是什么下场,但转念又一想,这是谢姑娘哎,主子但凡能对她硬起心肠,她此刻早该住进云川城的宅子里去了,怎么还会在这里?
于是他一脸庄严道:“那咱们一言为定,哪个反悔哪个天打五雷轰。”
“……”
谢陟厘心虚之余,不由替风煊生出了一点谴责——这人就是个惯犯呐。
数十天后严锋才将粮道布置妥当,抵达战场。
此时刚好押送的第一批粮草已至,解了大军燃眉之急。
风煊与古纳开战已经有一个月了。
风煊没有再用上一世的布置,而是兵分四路,主路烈焰军长驱直入,左右两翼迂回包抄,后翼由严锋守卫后方粮道,并随时补充战力。
北疆除去草原就是沙漠,天大地大,山少岭少,很难掩人耳目,唯有让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牵住古纳全部兵力,左右两翼才有可趁之机。
于是两军相遇,二话不说,直接开打。
两边已经打了三年了,三年都没有分出胜负,眼下一个月显然也不可能分得出。
古纳也有古纳的打算,他打算诱敌深入,尽量拖长风迷的粮道,运粮越是麻烦,他的胜算便越大。
两人虽是各怀心思,主旨却是意外地不谋而合,那就是一个字——拖。
此时天气转暖,河水化冻,两军便隔着一条库伦河隔河相望,时不时会打上一架,但更多的时候多以互相骚扰骂阵为主。
这些天里古纳折腾出了新花样,日日命人去上游洗马,一是故意让风煊等人喝马的洗澡水,单纯恶心恶心人,二是展示北狄马的高大壮硕,有夸耀军威之意。
这招确实有用,一来着实恶心到了众将士,二来,北狄马本来就是名满天下,这几百匹更是每一匹都出众得很,没有一个骑兵能不多看两眼,可再看两眼又气得要死。
谢陟厘扮扮成一名普通兵士,跟着大队人马抵达大营之际,北狄士兵就在河对面的上游洗马。
此时正当午后,金色阳光破开云层,洒在河面上,也洒在马身上。数百匹马在水喧嚣腾闹,矫健非凡,当真似欲腾空而去。
谢陟厘自小就听师父说,马尺为龙,这些马几乎个个身长过尺,可以称得上是地上蛟龙了。
她的目的地是医护营,严锋进大帐走之前,低声交代:“姑奶奶,你可千万别被主子发现了,我可再也不想养马了。”
谢陟厘点头。就算他不提醒,她也不可能往风煊面前凑——风煊一门心思不让她上战场,见着她,除了把她谴送回去,还有第二种可能吗?
严锋这才往大帐去。
帐帘是掀开着的,谢陟厘的视线不由自主望了过去,就看到风煊坐在案后,身上穿着藏青衣衫,铠甲支在他的身侧。
帐篷内不比外头明亮,从亮处往暗处瞧,几乎瞧不大清楚,但这一眼谢陟厘却觉得满满当当,一瞬间便看到了高挺的鼻梁和锋利的下颔线条。
她也只有胆子看一眼,再多看只怕会给他发现。
果然,她抬脚离开之后,帐内的风煊下意识抬头望向帐外。
方才隐约觉得有道人影颇为熟悉来着……但,应该是错觉吧。
他的手隔着衣衫摸了摸自己怀,暗暗摇了摇头。
大敌当前,不可分神。
战场上永远缺粮缺兵缺大夫,谢陟厘从天而降,既能医人又能医马,曹大夫是求之不得。
但要帮着瞒上这一点,让曹大夫有点犹豫:“大将军不时便会来伤兵营瞧一瞧的,这个……你难保不会露馅。”
对于这一点,谢陟厘已经想好了:“我蒙着脸,就当是打杂的小兵,大将军要来的时候,我往人群里一钻他就看不到了。”
惠姐道:“你这么偷偷摸摸也不是个事儿,要不今天晚上就去把大将军夜袭了吧。他受了伤,正好需要人照顾。”
谢陟厘听到前半句就已经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听到后半句则是一惊:“他受伤了?哪里伤着了?怎么伤着了?现在怎么样?”
“放心,放心,老曹说伤口不深,没大妨碍。”惠姐道,“昨日大将军和那个古纳战了一场,大将军胸前被斩了一刀,古纳则是肩上被捅了一枪,我起先以为大将军伤在要害只怕要完,结果反而是古纳先跌下马被人救了回来,看起来伤得更重些。”
谢陟厘眼巴巴地把视线望向曹大夫,曹大夫点头道:“大约是咱们的锁子甲过硬,伤口确实不深。不信你闻闻这药便知道了。”
谢陟厘凑近闻了闻,那炉药里确实多是补气血解毒热的药材,并未动用虎狼之药,想来伤势确实不算重。
谢陟厘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方才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不能怪她,实在是大将军受伤的本事十分高超,非常人所能及,她一听到“受伤”二字,眼前想到的便是他满身的伤痕。
“我来吧。”谢陟厘接过惠姐手上的蒲扇,面前架着的是一溜药钵,刀枪无眼,战场上伤兵营永远是人满为患。
药熬好之后,谢陟厘便端给曹大夫,然后就去伤兵营里帮忙。
风煊赤着上身,坐在案后,一面由曹大夫解开纱布换药,一面和路山成一起看向面前的沙盘,计算着左右两翼的行军速度,以及可能会遇上的北狄部落。
曹大夫换好了药,提醒他:“大将军,该喝药了。”
风煊点点头,端起来便要一气饮干,却在第一口下去的时候停下碗,皱起了眉头。
这药,甜到发苦,苦到发甜,难喝到了某种境界。
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