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陟厘的犹豫只持续了一瞬,伤口在前,天大的事也要往后放。
外敷的药捣烂碾碎,早就糊成渣渣,拔开后底下的伤口虽未肿起,但微微发红。
谢陟厘皱了皱眉,忽然凑近,用力闻了闻草药的味道。
这个动作让周长明差点儿想把她抓回来——谢陟厘温柔恭谦,进步神速,样样都好,只是有些从军队里带出来的野路子,医人的时候会剑走偏锋,用些离奇但凑效的法子。
这点用在治宫人之时无伤大雅,治主子时却成了大忌。
连直视都是无礼,这般突然凑近,已经可以算是犯上了,那是要治罪的。
果然,只见风煊有背脊立即硬挺了起来,整个人就着诊脉的姿势僵住,连脸上的神情都凝固住了,方才还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大将军突然成了一只呆头鹅。
周长明甚至看到他搁在案上的那只手刹那之间握紧了。
完了完了。周长明心想。
风煊征战沙场,手下亡魂无算,怕是要杀人。
谢陟厘突然凑近,身上独有的淡淡芬芳混在药香里,落进风煊的鼻间,他是瞥见周长明还杵在这里,才生生忍住了没有抬手把谢陟厘揽进怀里。
于是看周长明更不顺眼了。
周长明给他这冰冷的目光镇得手脚发冷,但还是跪下来替谢陟厘求情:“谢太医初入宫城,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大将军海涵。”
谢陟厘一心凑近伤口,细细在满室的桂花香分辨草药的味道,闻出来的味道让她大吃一惊。
是浮炉石和夺金草。
如果不是她亲自用过这两味药,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
风煊的伤势明明不算严重却迟迟不愈,原来如此。
可哪怕是在军,这两样东西都不能入药,林院判是太医院之首,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她脸上藏不住情绪,满脸都是震惊,两只眼睛睁得圆滚滚的,棕黑色的眼珠子异常光润。
……若还在北疆就好了。
风煊忍不住想。
没有无处不在的宫人,没有跪在面前的周长明,没有这些糟心事,他的阿厘离他这么近,他只要一抬手就能碰到她的发丝。
还可以把她揽在怀里,好好抱一抱。
风煊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口道:“放肆。”
谢陟厘这才反应过来还得演戏,一面请罪一面用眼神示意那伤药有异,希望他提防林院判,不要再用林院判的药。
但风煊的戏太好,脸上半是冷漠半是不悦,将一位被臣僚冒犯到的上位者扮演得十分逼真,谢陟厘也不知道他接收到没有。
周长明快步上前替风煊处理了伤口,直到退出了松瑞阁外,才长出了一口气:“谢太医啊,你的胆子着实是太大了。”
本来给风煊这种层级的人物治病轮不到谢陟厘这种资历尚浅的太医,但一来只是临时送药,二来,周长明是医家子弟,又无姐妹,他在太医院里看惯了医女们有事推诿,无事吵闹,便以为天底下的姑娘都是那般模样及至来了个谢陟厘,安静幽娴,话不多说,事却没少做,当真是惊为天人,只觉得“天下间竟然还有这样的女子”。
当即便起了帮扶之心。
原以为谢陟厘曾是风煊旧属,两人都算是他乡遇故知,风煊说不定会赏识几句,对于谢陟厘将来积攒资历也有不少好处。
万没想到适得其反,差点儿得罪了这位炙手可热的大将军。
于是周长明一路提点唠叨,告诉她种种宫礼数。
谢陟厘忧心忡忡,对于这些全没能听进去,但知道周长明是好意,一路乖乖点头。
风煊从松瑞阁的窗子里望出去,便见谢陟厘和周长明并肩走在宫长长的游廊上,秋天清澈的阳光照在谢陟厘的脸上,白皙的肌肤似乎是要化在阳光下,看不分明,点头的模样分外乖巧可爱。
只除了旁边那个人唠唠叨叨,分外碍眼。
谢陟厘下了值就回家找房士安。
宫人多口杂,她没什么路子能和风煊说得上话,但房士安应该可以。
果然,第二日房士安这边便得了风煊的一封手书,上书“无妨”二字。
信还夹着一枝桂花。
风煊总有这种本事,能让谢陟厘安下心来。
只是接下来风势的伤势也并未见好转,医女们捧着药喜滋滋去松瑞阁的时候,谢陟厘还借故打开来看过,里头依然有炉浮石和夺金草。
是过了两天,时值秋,宫也举行宫宴,谢陟厘才约摸猜到了风煊为什么会说无妨。
秋这日按规矩是要休沐的,但无论哪里都得留几个当值的,太医院也不例外。
林院判身先士卒,率先留下,另外点了周长明和谢陟厘的名。
点周长明乃是因为周太医人虽年轻,然而医术高超,已是副院判的候选人。
点谢陟厘是因为此宴乃是家宴,后宫贵人们都要列席,女太医的宝贵在此时当然要派上用场。
家宴在御花园旁临风轩举行,里头分出来一间宫室,作为临时的当值之处。除了太医,还有两名翰林苑的学士,随时待诏。
正殿乐声悠扬,这边也听得见,且每人都有赏下来的席面,美酒佳肴一样不缺。
当然,这里的人都是准备着随时当差的,酒只是一起举杯意思意思喝了一杯。
谢陟厘握着酒杯,不禁在想,风煊今日躲酒的借口有了。
“谢太医在想什么?”周长明就坐在谢陟厘旁边,瞧着她翘起来的嘴角,不由也跟着一笑,“想必是什么赏心乐事吧?”
谢陟厘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微微赧然。
她的肌肤白晰如玉,比精心调养的贵女们还要好一些,此时一点嫣红从底下透出来,在融融军灯下看来,简直娇艳到了极点。
周长明捏着杯子,一时看得呆住了。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急步而来,说是璧贵人饮了几杯之后身体不适,陛下命召太医。
这便是谢陟厘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内侍替她背了医箱,领着她急急而奔,一面诉说璧贵人在陛下心的重要性,让谢陟厘明白,璧贵人若有个闪失,别说她这个太医吃不了兜着走。
璧贵人已经退席,就歇在不远处的拂晓阁。
人果然生得国色天香,像是一朵滴了露的牡丹,光华潋滟,容光逼人,更兼有一种说不出来慵懒意味,别说男人被迷得晕头转向,谢陟厘身为女子也忍不住想多瞧两眼。
只是璧贵人的脉相四平稳,谢陟厘看不出哪里不对,不由十分汗颜,想着要不要请周长明或是林院判来。
“谢太医大约是太年轻了吧?”璧贵人懒洋洋道,“我明明头晕得不行,连走动都不利索,怎么可能无事呢?”
璧贵人说着一挥玉手,旁边的内侍捧了一只托盘过来,揭开上面的红绸,竟是足足两排的小金锭。
谢陟厘从未见过这么豪迈的赏赐,不由目瞪口呆。
而且若说她治得好,所以要赏,还说得过去,她连脉都没号出来,这算是哪门子的赏?
“听说谢太医是从北疆来的?”璧贵人倚在榻上,手里闲闲地把玩着一只掐丝小盒子,开一下,关一下,里面是一颗玉色的丸药,正是谢陟厘很熟悉的玉肌丸,“不知道在北疆辛苦多久,才能得到这么多金子?”
谢陟厘老实答道:“可能得三辈子。”
璧贵人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这便是要谢陟厘退下的意思。
谢陟厘不知道拿这一盘金子怎么办,接在手里沉甸甸的,退回去吧,又想起宫里的规矩,尊者赐,不能辞。
她为难道:“这个……下官无功不受禄……”
“谢太医想要立功的机会,还怕没有吗?”内侍笑了,“璧贵人如今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没有什么是璧贵人给不了的,也没有什么是璧贵人做不到的。”
“……”谢陟厘觉得他在暗示些什么。
可具体是什么,她全不得要领,最后只能捧着巨额赏赐谢恩而出。
还是内侍看不下去,提醒她财不外露,至少该把东西收好。
“哦哦。”谢陟厘便在花园里的假山旁坐下,开始把金锭往医箱里放。
一面放一面想,回去问问周长明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然后就见内侍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谢陟厘:“……”
有什么不对吗?
内侍强忍着撅过去的冲动:“您……好歹到假山里面去放吧?这会儿筵席未散,撤菜送菜的宫人还得打这儿过呢。”
谢陟厘装好以后,把红绸折折好,搁在托盘里一并还给内侍,诚恳地请教:“……受赏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内侍无言以对,并且开始怀疑自家主子挑错了人。
谢陟厘客客气气别过内侍,背着沉重了不少的医箱往回走,总觉得哪里不不对劲。
还没走出御花园,就见前面两名内侍搀着一个人,林院判跟在后头。
被搀着的人身段颀长,身上穿着亲王蟒服,月光照出他头上束着的玉冠,也照出他英挺的脸庞,赫然是风煊。
只是他走得歪歪扭扭,眼皮也睁不开,发丝也有几分散乱,头顶玉冠摇摇欲坠,整个人显得缠绵颓唐,不像是平日里冷峻傲然的大将军,倒像是流连青楼楚馆的浪荡公子。
怎么有伤在身还喝酒了呢?!
谢陟厘急忙上前:“院判大人,大将军是不是喝醉了?可需要下官帮忙?”
“不必了,大将军身边有我。”林院判看着她,目似有深意,“谢太医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便好。”
风煊人已经不大清醒,头歪在一旁,口里喃喃:“才……才一杯而已……我……我没醉……”
被人搀着往前去了。
谢陟厘心里急得不行,却是无计可施,只好借着夜色与花木的掩映悄悄跟在后面,然后就发现他们把风煊送到了拂晓阁旁边不远处的宫殿内。
不一时林院判便同着两名内侍出来,林院判向其一名内侍点了点头,那名内侍飞跑向拂晓阁。
刹那间谢陟厘猜到了这可能是怎么回事。
也许很快璧贵人就会带着人去往风煊那边,醉酒的皇子和得宠的贵人同处一室,皇帝发现之后定然是暴跳如雷。
所有的人皆会众口一词,证明是风煊强迫璧贵人。
其当然包括林院判。
还包括她这个刚领了巨赏的太医。
这就是她“立功”的机会——只要她证明璧贵人难受得走不动路,根本不可能主动去找风煊,那么事情唯一的可能便是风煊带醉逼迫庶母。
谢陟厘的脑子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复杂的事,两耳都在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翻如开水般沸腾,两脚已经自动往风煊那边跑。
殿门前有内侍守着,谢陟厘绕到后窗,只是她对宫这些屋子全然不熟,一时不知道哪一扇才是风煊待的屋子,只好每一扇都试一试。
一面试,一面心跳如雷——快一点,快一点,千万要赶在璧贵人之前!
忽地,前面一扇窗子从里面打开了。
紧跟道一道人影滚了出来。
月十五的月亮极为明亮,附近又没有树木遮掩,谢陟厘一眼便认了出来,是风煊!
太好了!
他还知道逃,便没醉!
谢陟厘生生忍住一声欢呼,扑上去扶住风煊,手还没碰上,雪亮的匕首就闪电般搁到了谢陟厘的颈边。
然后风煊才看清是谢陟厘,整个人一阵松懈,腿一软,险些再度摔倒。
谢陟厘这才发现他身上的酒气不轻,匕首上甚至还沾着一点血迹。
这会儿不是说话的时候,谢陟厘架起风煊便往树多幽暗的地方走。
风煊摇摇晃晃,气息极为灼热,呼吸也十分急促,“往……左拐,去朝瑞殿……”
谢陟厘知道朝瑞殿是良妃的寝殿,却不知道怎么走,多亏了风煊还能保持最后一丝神智指路。
忽地,风煊一把把她拉到甬道后。
然后谢陟厘就听到了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视野里出现了火把的光芒。
那是羽林卫在巡逻。
这甬道位于两道宫墙之间,只有一小片地方处在月光照不到的斜角。
可是这里离羽林卫巡逻的大道太近了,只要羽林卫稍稍分一下神,便能看见里面有人。
尤其风煊身上还穿着四爪团龙蟒服,那一身金线刺绣在黑暗不要太显眼。
谢陟厘抬手便去解风煊的腰带。
风煊整个人贴着她,怀里皆是她一身的幽香,已经是身如火焚,难已自制,她这么一动,风煊差点儿当场崩溃,急忙一把按住她的手,用眼神询问兼警告——干什么?!
谢陟厘指指他身上那亮闪闪的金线团龙,再指指天上那轮明月,最后再指指声音传来的方向,亦是心急如焚——大哥,你这一身是生怕别人瞧不见吗?得在羽林卫过来之前脱了呀。
风煊看到了她的动作,但脑子好像变成了一片浆糊,拒绝明白她的意思。
脑子眼下只在想一件事——
她的手,好细,好滑。
她的人好香,好软。
谢陟厘只见风煊眸子深沉得吓人,呼吸也急促得吓人,覆在她手背的掌心更是滚烫得吓人。
这才觉出他不对劲。
“你怎么了?”谢陟厘用口形问。
风煊的眼神暗沉到危险的地步,即使在黑暗,眸子深处也像是有小小的火焰在燃烧。
他的手缓缓抚上谢陟厘的面颊,没有回答。
火把的光芒转眼便照到了近前。
谢陟厘在心乞求菩萨保佑这些羽林卫们走得端坐得正,目不斜视,可菩萨大约也去过节了,并没有听到她的心愿。
“什么人?!”
羽林卫发出一声暴喝。
谢陟厘一惊,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觉得下巴上一紧,风煊托起了她的脸,重重地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