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商叶初这样的演法,是绝对比原剧本设定更出彩,更圈粉的。堪称熠熠生辉。
毫不夸张地说,这一幕戏,商叶初几乎已经“艳压”了全剧所有的女角色。这个艳压当然不是指容貌,而是从人设和给观众留下的深刻印象上来比较的。
但这种艳压,真的符合剧本、符合逻辑吗?
郑博瀚当然知道,商叶初想红。娱乐圈谁不想红?可是商叶初不该为了角色的高光铤而走险,大改剧本上的设定!
在商叶初努力诠释剧本的时候,她想红,那是年轻人有志气,有胆魄。
可当商叶初的野心影响了郑博瀚的剧本时,那就是得意忘形、居心叵测、不识大体了。
因此,即便商叶初这场戏拍得很好,剧组从秦天野到摄影师都在夸,郑博瀚心中也是不快的。
在喊“cut”的那一刻,郑博瀚心中天人斗争了好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把这段完全废掉,重拍一段窝囊版登基。
最终,郑博瀚没舍得。倒不是说他心疼商叶初的辛苦,他主要是心疼那段堪称完美的表演。
郑博瀚有脑子,但也有眼睛。眼睛还长在脑子前面。甭管剧本逻辑不逻辑,你就说商叶初演的好不好看、爽不爽吧!
再加上商叶初平时为人谦虚刻苦,对谁都很客气,十分平易近人。郑博瀚其实也不愿意相信她是那种为了红,而情愿毁掉自己的角色的人。
因此,郑博瀚没有立刻给商叶初判死刑,而是趁这个人少的档口,亲自来问一问商叶初。
郑博瀚这种口吻,那就是还有商量的余地了。
商叶初松了口气。
她这次确实有些冒险。万一郑博瀚是个极端自负、古板自大的人,完全无法容忍别人乱改他的剧本,那商叶初第一场戏就算是白拍了。
不仅如此,还会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以后的合作也有可能告吹。
但这就是娱乐圈。娱乐圈一向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一个连突破和创新都不敢的艺人,这辈子也就是块烧火的材料。
左右商叶初现在一无所有,就算得罪了郑博瀚,也顶多是一夜回到解放前,没什么可怕的。
商叶初这次赌对了。郑博瀚不是那种独裁式导演和编剧,还是愿意给商叶初解释的机会的。
只要商叶初能张嘴,那这件事就好办了。
商叶初抬起头,平视着郑博瀚,缓缓道:“这其实是我自己对角色的一点推测……”
“推测?”郑博瀚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讲讲。”
商叶初轻咳一声,“您别笑话我。我也是第一次演一个皇帝。这皇帝身上有两个重要的特质,一个是‘隐’,一个是‘现’。”
这是商叶初交上来的人物小传里的,郑博瀚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隐’的部分,也就是韬光养晦,蛰伏了十几年。”商叶初认真道,“而‘现’的部分,则落重于她登基后的表现。
“她是怎么登基的?剧本上只说了,她是被大臣推上去的,名正而无实。
“于是,我就去咨乎上询问了……”
郑博瀚立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咨乎?”
郑博瀚是瞧不上这种鱼龙混杂的问答平台的。
商叶初脸色微微一红,“这样比较快。”
“行了。”郑博瀚摆摆手,“你继续说。”
商叶初继续道:“我去咨乎上问了两个问题。
“第一,历史上有哪些韬光养晦的皇帝?
“第二,历史上有哪些被大臣推上来的皇帝?”
“然后呢?”郑博瀚的语气稍微好了点。毕竟没人会不喜欢敬业的演员。
“得到的回答很多,我从中挑了几个出现频率最高的。分别是天靖皇帝、卫宣宗和南陈武帝。”
郑博瀚点了点头,“不错,天靖皇帝是被大臣拥立上位的,卫宣宗和南陈武帝,一个当了二十多年傻子,一个在大将军手下蛰伏了十年。”
“老师,您真渊博,说的和书上一模一样。”商叶初拍了个马屁。
“行了,油嘴滑舌的。”郑博瀚哼了一鼻子,“然后呢?”
商叶初摸出自己的手机,给郑博瀚展示自己阅读软件中的笔记。
“然后,我就去读了这几个人的传记。”商叶初滑了滑手机,捡出几条笔记来给郑博瀚看。
“先说卫宣宗。他当了二十年的傻子,在熬死自己所有的兄弟后,被太监扶持继位当了皇帝。”商叶初做了个推上去的动作。
“太监扶持他的本意,就是看他是个傻子,十分好操控。”商叶初隔空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一点和平昭公主很像。傻气和懦弱——有时候懦弱还不如傻气。”
郑博瀚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作为知识储备丰富的编剧,他当然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然后,奇迹出现了。”商叶初笑道。“卫宣宗登基当日,突然一扫从前的痴愚呆傻,展现出了非凡的英明与决断。这些事情,老师您都知道,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郑博瀚不但知道,而且还能倒背如流。卫宣宗不但开创治世,还在登基后没多久就杀光了扶持自己的太监们。论起卧薪尝胆的心性和耐力,这位在皇帝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然后是天靖皇帝。皇帝无子也无兄弟,百官只好把他这个隔房亲戚拉来坐了皇位,还强行让他认了只比自己大十岁的先帝为父亲。”
这些东西郑博瀚当然知道。
商叶初滑了滑手机,念道:“同年七月,皇帝在朱雀门杖毙文官二十三人。”她读的当然是白话本。
郑博瀚眉心一动,“你想说什么?”
商叶初伸出一只手,在空中写了个“6”,“从皇帝登基,到杖毙这些拥立他的文官,只花了六个月——也就是半年时间!从此之后,无论天靖皇帝做下何等荒唐事,百官都敢怒不敢言。”
郑博瀚已经坐直了身子,“继续说。”
商叶初放下自己的手机,认真道:“平昭公主的处境,和天靖皇帝、卫宣宗其实差不太多。
“新帝继位,帝位不稳。按照正常人的思维,便觉得新帝要对推自己上位的臣子谨小慎微。其实不然。
“皇帝的权力是天下第一等的。只要合法地坐上了那个位子,就很难在法理上被踢下去。也就是说,从登基时开始,官员们就已经失去了和皇帝公平博弈的资格。
“权力之争不是你来我往,而是寸土不让!一步退,步步退。因此,新帝不会在这个关口示敌以弱——甚至于,新帝必须表现出百倍的威严,威慑这些从龙之臣!”
郑博瀚的嘴角微微扯出一个笑影,又迅速隐去。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的比唱的好听!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南陈武帝,就不像你说的那样,一登基就锋芒毕露,而是在大将军手下蛰伏了十年才动手的呢?”
商叶初不紧不慢道:“您也说了,他是在大将军手底下蛰伏的。”
郑博瀚嘴角的笑意快藏不住了,“哦?”
“咱们《云倾记》的剧本里可是写得明明白白,先帝爷生性多疑多思,这些年陆陆续续把跟着自己打天下的老将们全送走了。临崩之前,又带了最后一批上路。”商叶初轻咳一声,“枪杆子和笔杆子可是两样东西。被枪杆子指着,当然只能老老实实伏低做小。被笔杆子指着,把它折断不就好了?”
商叶初越说,眼睛越亮:“平昭公主是被文臣们扶持着上位的。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倘若平昭公主是被一群将军们推上帝位的,那当然只能先忍着了;可那些老将军们早都被先帝爷搞得蹬了腿,新生代将领们互相掣肘,又被前辈们的遭遇吓破了胆,个个安静如鸡,唯唯连声,无论皇位上坐的是谁,都唯有山呼万岁而已。
“《云倾记》中设定秦老师是乱世中打杀出来的开国皇帝。作为一个二十年的新生朝代,这个朝代的文官集团和士族势力暂时还没有成型,就算抱团罢工,也远远没有让整个国家机器瘫痪的本事。
“百官扶持懦弱的平昭公主当皇帝这件事,其实是文官集团趁着先帝驾崩帝位不稳,对皇权伸出的一根触角。
“在这样的情况下,新皇需要做的,绝不是示敌以弱、步步退让,喂大官员们的野心;恰恰相反,新帝需要展现出更为强硬的姿态,震慑这些蠢蠢欲动的虫豸!”
郑博瀚默然不语,而商叶初此刻简直是眉飞色舞起来。
“只有被暴力和生产力推翻的皇帝,没有被文臣的口水喷下去的皇帝!”
“啪,啪,啪。”
稀稀拉拉的掌声在化妆间内响起,但并不是郑博瀚发出的。
商叶初愕然抬眼,只见秦天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
秦天野一边鼓掌,一边向屋里走,口中赞叹道:“精彩。精彩!”
“秦老师?您什么时候来的?”商叶初连忙站起身,脸上多多少少带了点尴尬。
“有一会儿了。”秦天野笑着回答了商叶初,又重重地拍了几下郑博瀚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怎么样老郑?你输了。”
郑博瀚伸出手,捂住了脸,“那又怎么样?你得意去吧。”
“什么输了?”商叶初露出疑惑的表情。
秦天野哈哈笑道:“我跟你们郑导打赌。我赌你今天上午的表演是最合理的表演方式,他赌他剧本上写的‘心神不宁’才是最合理的设计。”
商叶初屏住呼吸:“所以郑老师刚才说……”
秦天野拍了拍商叶初的肩膀,大笑道:“恭喜你,你说服了郑老倔驴!小叶同志,现在,你圆满杀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