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堂。
吕公著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韩绛谢表推荐了吕惠卿的事情。
他的脸色瞬间僵住,过了好久,才挤出来一句言不由衷的话:“左相公忠体国,为国举贤,真乃我辈楷模!”
但心中,却是只恨不得将韩绛的祖宗十八代都轮番骂上一遍!
那吕吉甫当年在朝,可是出了名的刺头!
天天不是在和人斗争,就是在找人斗争的路上!
不止是旧党君子们,被他斗的人仰马翻。
便是新党的小人们,也是被其逼得狼狈不已。
别以为,他当年在朝,只得罪过一个韩绛。
曾布、章惇、蔡确、王珪……
甚至就连王安石的爱子王雱……
只要能得罪的人,他都得罪了一遍。
他要是回朝,吕公著只觉得头皮发麻,心中甚至生出些疲惫之感。
奈何他是右相,马上就要接任为左相,成为这大宋秉政的宰相。
宰相必须宽容大度,也必须表现出能接受不同意见的态度。
不然,就可能被人指责为当代的李林甫。
吕公著需要大度。
他的学生李常就不一样了。
一听说韩绛致仕谢表举荐了吕惠卿,李常当即就有些破防了。
而且他的反应之剧烈,堪称是都堂之中,最强烈的一个人。
因为,和别人不一样,他李常李公择,是真的吃过吕惠卿这个福建子的亏的。
说起来,李常当年和吕惠卿还是好朋友——治平年间,李常、吕惠卿、沈括还有如今的刑部尚书王存四人皆在馆阁学习。
彼此很快熟悉,闲暇之余,经常聚在一起写诗论文,互相交流。
那个时候,吕惠卿就已经开始显露出他锋芒毕露,得理不饶人的性子。
等到熙宁的时候,吕惠卿得到王安石重用,就彻底不装了。
李常当时,曾受王安石推荐,出任谏官。
但,李常强烈反对青苗法,认为这个法令必定坏事、害民。
于是,吕惠卿跑来威胁他:“君何得负介甫?我能使君终身不如人!”
你要敢辜负介甫相公,我就能压你一辈子,叫你终生为下吏!
李常自不肯受这个威胁,坚决不妥协,并在数日后的朝议上,坚决反对青苗法的实施。
还说这个事情,必定害民。
然而,先帝态度坚决,于是李常只能是自请外郡。
果不其然,事后,吕惠卿指使了很多人来打压他李常。
但李常坚决的与这些人做着斗争(注1)。
如今,韩绛在致仕时,举荐吕惠卿。
一旦吕惠卿回朝……
以其性格,李常知道,他一定会践行当年的诺言。
那个福建子,必然与他为难。
想到这里,李常就握紧了拳头:“吾绝不能做事不管!”
“必须上书,必须与两宫、陛下阐明此事!”
于是,他开始思考,如何写奏折,议论这个事情。
但思来想去,直到这天下值,他都没有拿定主意。
主要是,他需要斟酌用词,必须在尽量委婉的同时,还能说服两宫与天子。
没办法!
吕惠卿是韩绛举荐的。
而韩绛,如今已正式致仕。
若他言辞激烈的反对此事,就很容易给人错觉,以为他不尊重韩绛这个致仕的前宰相。
更何况,他还需要顾忌少主的态度。
张之谏一案,可是直白的显露过少主对吕惠卿的保护态度。
于是,李常直到回到家,还没有想好腹稿。
正好,这个时候他的外甥黄庭坚,来他府邸看望他。
“鲁直来的正好……”李常一看到自己这个外甥,顿时大喜:“吾正欲遣人寻鲁直呢!”
黄庭坚一听就反应过来,问道:“可是为了康国公举荐吕经略一事?”
“嗯!”李常道:“那福建子,乃是睚眦必报的小人,其当年在朝,便迫害了不知多少君子贤人。”
“如今左相推举……我恐其若回朝,则都堂将永无宁日!”
这是肯定的!
别说是旧党的君子正人了。
便是新党的那些大臣,谁又愿意看到吕惠卿回京?
元丰时代,为了防止吕惠卿回朝,新党、旧党的大臣们,甚至曾默契的联手过。
黄庭坚想了想,道:“舅父大人,小甥以为,如今想要阻吕经略回朝,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御前,赞其为官,美其功劳了……”
“嗯?”李常皱起眉头。
黄庭坚解释道:“舅父也当知,当朝天子,于吕经略似乎颇有好感。”
“而自兴龙节,群臣共拥天子,以天子聪慧,可直除大臣。”
“故此若天子圣意已定,哪怕朝野皆毁,吕经略也能回朝。”
李常点点头。
去年的兴龙节,群臣集体上表,拥戴天子。
不止让两宫同意了,从此以后,宰执大臣可取旨于福宁殿。
还让天子正式拥有了无需两宫同意,直接除授大臣的权力。
而天子拜授宰执大臣,乃是天子的权柄,任何人都无权干涉、置喙。
也不可能有人有那个胆子,来反对、质疑。
除非他想自绝于天下,成为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
故此,只要天子愿意,宫中一张黄麻纸降下,吕惠卿就将即刻回京!
“所以……”黄庭坚道:“大人,小甥以为,若要阻其回朝,便只能是曲而为之……”
李常的眼睛亮了起来。
黄庭坚的意思他自是懂的。
吕惠卿这些年来,一直在鄜延路、河东为官,主持对西贼的战略。
这些年来,他几乎所有功劳、政绩,都来自于军事上。
在民政上,乏善可陈。甚至有着很多可供人攻击的口实。
故,黄庭坚的意思,其实就是将吕惠卿向着一个文臣名帅的方向塑造其在宫中的形象。
只要宫中天子和两宫都形成了‘吕惠卿确实很能干,但他的能干,主要集中在军事领域’。
那么,天子和两宫就都可能倾向于,继续任用其戍边。
河东是不能呆了。
但陕西诸路以及熙河路,都可以安排他。
就是……
“若如此,天下苍生虽幸,而州郡何辜?”李常叹道。
黄庭坚拜道:“大人,小甥闻当年范文正公主持庆历新政,有言者请文正公手下留情……”
“文正公言: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今日之事亦然!”
“一路哭,何如天下哭?!”
李常颔首道:“善!”
“鲁直所言甚是!一路哭,何如天下哭!”
“就是苦了那一路百姓……何其无辜啊!”
作为吕惠卿昔年的好友,李常对吕惠卿的性格非常熟悉。
在吕惠卿看来,只要结果是好的,那么过程如何根本不重要。
所以,他主政的河东路,这些年来,为了扰耕,也为了消耗西贼。
不仅仅掏空了河东一路州郡的府库,使百姓极为疲惫。
还需要让河北与京东路,输送大批钱帛、甲械,才能维持得了河东的摊子。
虽说,吕惠卿这样穷兵黩武,使河东一路的官军战力大增。
至少可以依靠吴堡和葭芦寨这两个前进基地,不断袭扰西贼左厢,使其左厢主力动弹不得,无法支援陕西、熙河。
去年西贼大入的情况下,河东官军更是大宋唯一一路主动进攻,并深入西贼腹地,使其整个左厢,甚至是黑山威福监军司的兵力,都只能留在横山北麓。
但,这改变不了,吕惠卿主政下的河东百姓,极度困苦的现状。
连晋、绛这样的富裕州,一场旱灾过后,竟出现了百姓流离失所的悲惨情景。
以至于连吕惠卿都捂不住盖子了,只能和朝廷求援,请求减免赋税,增加宽剩钱的额度。
……
文府。
文彦博在文贻庆的搀扶下,缓缓的坐到了塌上。
“当世啊……”文彦博靠在软塌上,向着来访的冯京叹道:“你我又老了一岁了啊!”
冯京拱手道:“是啊……”
“太师,你我又老了一岁了。”
“听说太师的女婿包绶,这几日就要启程,前往熙河为官了?”冯京问道。
“嗯!”文彦博对着皇城方向拱手:“蒙天子厚爱,两宫慈圣垂爱,以恩荫为宣德郎,并授熙州通判,如今已是拿到了吏部告身,已定了二月乙酉(初二)离京。”
冯京颔首,感慨道:“真是天恩浩荡啊!”
“包孝肃公九泉之下,若知圣眷深厚,必能含笑。”
包绶被授宣德郎,并权熙州通判一事,在朝堂上波澜不惊,甚至没有惊起任何涟漪。
这是因为,包绶的资序,早就已经满足了一州通判的需要!
他是包拯的独子,五岁的时候,就已为仁庙恩荫为官——授太常寺太祝,这可是京官!
换而言之,人家五岁的时候,其官职资序,就已经超过了大多数的新科进士。
其后的岁月里,他一直有在磨勘。
这么些年磨勘下来,包绶的资序早就已到了宣德郎这个京官的顶点。
之所以没有改朝官,只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出仕。
当然,一个从未出仕为官,没在选人这个官职上做过一天官的恩荫官,一出仕就拜一州通判。
这也确实是皇恩浩荡!
不然的话,照道理来说,应该会先除授一个不太重要的闲差,锻炼锻炼,磨砺磨砺,看看成色,再决定下一步授官,不可能一上来就是一州通判。
文彦博听着,眼睛都笑得咪到了一起:“确实是皇恩浩荡,老夫已叮嘱了包绶,嘱他到任后,要好生为官,不可辜负天子信重,更不可坏了先人名声。”
但他嘴角的笑容,都要压抑不住了。
包拯——当年是跟他混的。
而包绶,更是他的女婿。
当今天子,推崇包拯,重用包绶,在他看来,这就是在推崇他,更是在褒扬于他。
坊间大都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毕竟,包拯已死。
天子如此优遇包拯的独子,褒扬包拯的功劳,称赞其为官。
这不就是在变着法子,褒扬、赞美文彦博文太师?
冯京点点头,然后轻声问道:“太师,对于韩子华推荐吕吉甫的事情怎么看?”
文彦博脸上的笑容止住了。
“怎么看?”他轻声道:“自然是平常看!”
“太师就不担心吗?”冯京问道。
吕惠卿,那可是新党的激进派里的激进派。
连手实法都敢搞!
他要是回朝……
冯京感觉,这汴京城,肯定不得安生。
“担心什么?”文彦博反问道:“当世难道会觉得,天子连一个吕吉甫都压不住?”
“怎么可能!”
“连你我这样的人,都能为陛下所驱策,甘愿受其差遣……”
“吕吉甫就算回朝,也是一般!”
文彦博才不担心这些呢!
因为,在他的视角,如今宫中的那位的手段和手腕,简直不要太多了。
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位少主到底是怎么学会的这些手段与手腕。
但,文彦博很清楚。
如今,这朝政的外戚勋贵,基本都被那位陛下喂得饱饱的。
有钱赚的情况下,外戚勋贵们,比谁都好说话。
何况,那位不止会给钱给好处。
他还能杀鸡骇猴。
王诜、郭献卿,两个驸马一死一收教。
徐国公张耆家族,被连根拔起,连真庙赐的宅邸都被回收,改造成了给官员的廉租房。
而对类似他和冯京这样的元老文臣。
那就更是对症下药了。
他文彦博好名,那就给名气,抬轿子,一入朝就尊为太师,拜平章军国重事,位在宰执之上,还宣布太师七日一朝,每入朝命宰执起肩舆,更特旨许太师御前减一拜,去年兴龙节后更是特旨许太师御前免跪拜。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他文彦博根本抵挡不了,立刻就改变了态度。
四朝元老的架子不摆了,也不想挑刺了,甚至肯和韩绛合作,给韩绛调整、改革役法、青苗法背书。
后来,更是选了他的孙子文熏娘入宫,直接封为甘泉县君。
几乎就是明晃晃的告诉他——朕,是有意立太师孙女为后的。
文彦博哪里受得了这个刺激?
从此彻底没了太师的派头,真真是天子呼来既上朝,指哪打哪。
冯京也是一般。
其爱财又爱名,天子投其所好。
不止遂了其的心愿,拜同提举元祐字典编修使。
还对冯京那几个族人的买卖,开了绿灯,使他们也能参与到对辽贸易中。
冯京点点头,道:“但是,朝中内外,依旧不安啊!”
“就怕那吕吉甫回朝,大动干戈!”
这可不仅仅是旧党的君子元老们担心,新党的大臣们同样担心。
因为吕惠卿,从来不是个肯安生的。
一旦其真的回朝,这朝堂内外,都别想有什么安静日子。
搞不好,他甚至会直接再次打起变法的旗号!
那就真真是天下苍生何辜!
文彦博呵呵的笑了笑,道:“当世且放宽心吧!”
“依老夫之见,吕吉甫也未必想回朝。”
“不然,他何必叫其弟在京中大肆声张他那一本《县法》?”
年前,吕升卿回朝述职,顺便帮吕惠卿的著作《县法》扬名。
于是,搅动了好大一场声势。
引得汴京舆论震动,其余波延宕至今,这也是好多人一听到吕惠卿被韩绛推荐了,立刻‘新法ptsd’发作,惶惶不可终日。
为什么?
因为吕惠卿的《县法》序言,实在是太大胆,也太离经叛道了。
公开曲解圣人经义,公开为自己的嗜杀辩护。
甚至,他还觉得自己已经很温柔,很克制了。
不然的话,他肯定会杀的更多!
其人虽不在汴京,但却让汴京上下群臣都感觉脖子凉梭梭的。
于是,韩绛一推荐,顿时无数人炸锅。
这个杀神要是回来了。
指不定得拿多少人祭天!
一时间,汴京内外,一片石砸狗叫之景。
冯京听着,却是楞了。
“吕吉甫不想回朝?”
“看吧!”文彦博道:“等吕吉甫回朝,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
太原,经略安抚使司官邸。
吕惠卿的手中,拿着一本书,慢慢的读着。
“相公……”门被人推开,他的表妹夫李夔走了进来:“京中韩相公来信了。”
“嗯!”吕惠卿点点头,道:“斯和且坐下来说话。”
李夔拱手一礼,坐到了吕惠卿面前,然后将书信递给了吕惠卿。
吕惠卿拆开信件,只看了一遍,就眯起了眼睛。
“怎样?”李夔问道。
吕惠卿笑道:“康国公确乃信人!”
“已是依约举荐于吾!”
“斯和啊!”吕惠卿看向李夔,道:“准备一下,只等朝廷使者一到,就与我回朝述职吧!”
“再过几个月,你我可能就不在这河东了。”
李夔是他的幕府官员,自然会跟着他一起走。
“回京?”李夔兴奋起来:“朝廷果真要拜相公为执政?”
吕惠卿摇头:“哪有这么简单!”
“能允许我回京,面见少主,见上一见,就已是那些人对我吕吉甫忍耐的极限了!”
“真要拜我为执政……”
“恐怕,不止旧党那些奸邪,就算是新党里的同僚,都该睡不着了!”
他可太清楚自己的敌人有多少了?
答案是无数!
毕竟,他连恩相王安石的爱子王雱都能得罪。
还有谁是他没有得罪过的呢?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
为了做成事情,从不惮于得罪人,也从不惮于和人闹掰。
“再说……”吕惠卿喃喃自语:“那把清凉伞,我已经拿过了。”
“区区执政,我已不稀罕!”
“要做就要做宰相!”
“且让那些小人,去互相撕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