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宗孟小心翼翼的低着头,对赵煦道:“禀陛下,臣在徐州,见到了利国监中高耸的【铁炉】……”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眼前浮现出了他在徐州的彭城县中所见到的那些让人胆战心惊,如同神话中的建筑一样,冒着滚滚浓烟,昼夜燃烧的【高炉】。
蒲宗孟发誓,那是他此生见过最壮观的景象。
“利国监如何?”赵煦听到利国监三个字,就翘起了嘴唇。
那是他现在最骄傲之地。
也是一个必将改变世界的地方。
最初的工业之火,已经点燃。
熊熊燃烧的煤炭,所炼化的铁水,必将改变世界!
蒲宗孟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回忆着自己在彭城的见闻,轻声道:“以臣愚见,其将为我朝之军国重器!”
“嗯!”赵煦点头:“朕也是这样觉得的。”
“所以,学士在利国监,见过宋押班了?”赵煦忽然问道。
蒲宗孟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答道:“是!”
他和宋用臣,也算是老熟人了。
熙宁初年的时候,他就和宋用臣有过交集了。
蒲宗孟旋即开始解释起来:“臣在彭城,只是循例拜谒了押班……除此之外,并无往来……”
“哦!”赵煦抿了抿嘴唇,对此没有疑问。
宋用臣他是了解的。
宋用臣可能贪,可能徇私,也可能背着他搞小动作。
但和蒲宗孟私下里勾结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还没那个胆子!
蒲宗孟的反应也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赵煦也就不在纠结,而是问道:“徐州人杰地灵……学士在徐州相信也是有许多亲朋故旧的吧?”
“是……”
“臣在徐州,还见了许多友人……”蒲宗孟道:“此番奉旨回京,正欲向陛下与两宫慈圣举荐其中贤才……”
“学士且为朕试言之!”赵煦说道。
蒲宗孟调整了一下心态,说道:“譬如说,徐州有处士,名【陈师道】乃故中书舍人、皇子阁笈注臣巩弟子……”
赵煦惊讶了一声:“竟是南丰先生的弟子吗?”
“是……”
“南丰先生,乃皇考为朕亲选的辅政大臣……”赵煦感慨道:“惜天不假年,弃朕而去……”
“这位【处士】既是先生弟子,朕自当推恩拔擢!”
说着,赵煦就对身侧的钱勰道:“此事,便烦请钱学士,待朕草敕书吧!”
钱勰如今还没有卸任【中书舍人】,自然有资格替赵煦写这种低品文臣的拜授文字。
钱勰闻言,立刻起身,躬身问道:“未知陛下愿授徐州处士陈师道何职?”
赵煦想了想,道:“南丰先生,一生倡学……”
“既是其门人,自也当承了先生之志!”
“这样罢……授其徐州州学教授,以三年为期,观其成败……其若果能兴学、兴教,教书育人,再擢太学以为教谕……”
“诺!”钱勰躬身领命:“臣回中书省后,即刻草制敕书。”
这种州学教授的除授文字,都是有模版的,随便改一改,调整一下先后顺序,再配合上天子的意思,强调一下这次除授是因为【故中书舍人臣巩】的原因,再说明一下是天子追慕【老臣】的缘故就可以了。
所以,都不需要怎么用心,一刻钟左右就可以写出来,然后用印送去门下省复核。
门下省肯定秒过,接着送都堂,都堂那边也会闭着眼睛通过。
明天,敕书就会发去徐州,端午节后,陈师道就可以上任徐州州学了——假如他不拒绝的话。
赵煦颔首,然后看向蒲宗孟,道:“除了此人外,学士还有什么人推荐吗?”
蒲宗孟咽了咽口水,想起了在徐州见到的蔡卞。
以及蔡卞带他结识的那几个人。
犹豫了一下,他将那几个人的名字说了出来。
赵煦听完就笑了。
因为这几个人,石得一已经报告过了。
都是蔡卞在淮南地区发掘出来的官员。
这些人之前,一直在选海挣扎,连个举主都找不到。
但在去年,淮南大旱,他们得到了表现机会,得到了蔡卞赏识。
却不想,蔡卞将他们介绍给了蒲宗孟。
这意味着什么?
蔡卞和蒲宗孟结盟?
不对!
是王安石在背后推动!
赵煦立刻醒悟过来了。
蔡卞可是王安石的女婿,蒲宗孟走到半路,忽然掉头去了徐州。
既是在观望朝堂风向,同时也是在和王安石联络。
而王安石为何要推动这些事情呢?
赵煦眯起眼睛来。
王安石可是两次拜相的元老!
其这些年隐居江宁,应该是认真反思过自己施政的得失的。
所以……
他在蒲宗孟将入京的时候,让蔡卞将这些发掘出来的人才推荐给蒲宗孟……
赵煦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王安石在给蒲宗孟铺路,也是在给其可能的拜相,输送一批可用人才。
想到这里,赵煦就试探着道:“这几位大臣,既是学士推荐的,待朕看过他们的告身后,再予以酌情任用吧……”
蒲宗孟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拜道:“诺!”
赵煦微笑着,对他道:“学士可知,此番召学士入京,除了想听一听亳州这一两年来的近况外……”
“朕还想听一听,学士对于如今的朝政的看法……”
蒲宗孟抬起头来。
他知道的,这其实就是在委婉的问他——假若学士进入两府,甚至拜为右相,学士的执政方略是什么呢?
若回答的好,自不用多说。
若答的不好,蒲宗孟知道,两府他是不要想了,怕是连亳州都回不去。
肯定会给他换一个地方当官。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蒲宗孟开始按照自己早就打好的腹稿,四平八稳的回答起来。
都是些老生常谈的官场套话、官话,政治正确的语言。
赵煦听着,顿时有些不满意了。
他微微抖了抖手中鱼竿,道:“学士所言,虽切中朝廷之弊,但朕以为,学士不该只有这些见识……”
“臣惶恐……”蒲宗孟赶紧拜道:“乞陛下明示!”
“学士既在徐州利国监,看过了利国监中的种种……当也知道一些,朕所欲推动的事情……”
赵煦将鱼竿放下来,郑重的看着蒲宗孟,认真的问道:“朕想知道……”
“学士对于工商一事,有何看法?”
“对于章相公在广西废州郡之商税,有何看法?”
这一刻,内池沼旁的少年天子的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从元丰八年即位开始,用两年时间,一点一滴,日拱一卒的推动这大宋这艘从五代走来的破破烂烂的大船走到今天。
赵煦终于不打算继续利用皇权,悄咪咪的在幕后做事了。
他要将一些东西,摆到台面上,让官方的力量来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