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辉煌的法殿中,各处装饰都极为华贵奢靡,处处都是绫罗绸缎,金银玉石,但却透出一股子压抑阴沉的感觉。
青年眉目疏朗,斜斜倚靠在身后的木榻上,听着身前跪倒的人的禀报。
“回宗主,燕国境内已经布满了我们的人,只消您一声令下,我们便可动手了。”
底下跪倒的人穿着一身玄色劲装,神情肃穆,认真道,“而且,不止是燕国,这几年来宗主您在道修那边安插的人都隐藏得很好,之前落月宗的衰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只消再休养生息几年,我们魔宗定能将道修们一举歼灭,重新夺回中原的领地……”
赫舒想起自从宗主回来之后,魔宗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仍忍不住热血沸腾。
宗主这次转世归来,比以往更要雷厉风行,提拔上来不少卖命又精干的魔修,各个都是狠角色。而他又裁掉不少人,未雨绸缪,在中原地区安插眼线,逐渐扩大魔修的势力。
现在不过才过了三年,魔宗便已今非昔比,昔日只能隐匿在黑沙漠苟延残喘的魔修们在这一任宗主的带领下,已经逐渐往南侵蚀,将南面的领地都占了不少,直逼道修大宗们所占的中原地区。
而落月宗,作为道修三大宗之一,因为地处丘泽,和魔修们扩张的领土相接,一直以来和魔修们冲突不断,终于在上个月被全部吞并。
落月宗为了躲避魔修,不得不举宗迁往中原,元气大伤。
如今的魔修已经不是蠢蠢欲动,而是,有卷土重来的架势了。
而这一切都要倚靠新一任的宗主,赫舒想着这几年的变化,心中激动不已,但又隐隐有些担心。
他们这些旧部都是跟着宗主至少几百年了,眼睁睁看他轮回几世,但没有哪一世是见宗主像现在这样喜怒无常,郁郁寡欢的。宗主自从回来之后,好像没变,还是一样狠辣无情的性子,但却难以见他欢颜。
以往的魔宗已是严刑峻法,条例残苛,这几年更甚,教众们稍有不慎可能就人头落地,可谓伴君如伴虎。
赫舒曾和其他人商量过这件事,以为是宗主心情郁郁是因为敖章之前篡位之事,便到各处寻来美姬媛童,送到宗主房中,以为软玉温香在怀可使宗主开怀。但青年看到那些人之后,却是动了怒气,严令他们不得再往他房里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也只得不能再寻了。
赫舒曾在心中纳闷,以为宗主在道宗的时候许是有了相好,但是碍于道魔不两立,所以有此相思之苦。故而派人四处询问宗主在为道宗弟子的时候可有关系比较密切的女修,得到的答案却都一样,没有,甚至连一个多说过几句话的女修都没有。
唯一传得比较盛行的谣言是众人只敢在私底下说的,宗主和他以前的师傅也许有情,但这两人都是男子,还是师徒,怎可能悖伦。来报的探子小声地说这只是传言,当个笑话听听就得了。赫舒也只当个笑话来听听了。
他们本以为宗主转世之后,专心于壮大魔宗,并未在意儿女私情,故而不再为宗主的床笫之事操心,却蓦然在此关头听到青年问了一句,“断情宗如何了?”
赫舒沉吟一番,道,“断情宗如今发展势头正好,其新任无为峰首座柳眠迟一直都有下一届金丹期第一人的传言,实力不可小觑,已经隐隐有要超过南华宗的势头……”
他以为宗主是想要吞并断情宗所在的那一片领土。断情宗所处的地方靠近万妖之岭,那里妖兽和灵药颇多,是块风水宝地,是所有人都眼馋的一个地方,但奈何断情宗在此地根深蒂固,难以连根拔起。赫舒思索着道,“宗主若是想要吞并断情宗的话,也不是不可,只是还需些时日。我们现在的实力若是和断情宗硬碰硬的话,只会两败俱伤。”
“不,不必。”
沈昭却笑了,道,“势均力敌便可,便是我们想,他们也不会想和我们两败俱伤的。”
“可是,万妖之岭那块地方,断情宗是决计不会轻易让给我们的。”
到时候,难免都拼得鱼死网破。
而沈昭却摇摇头,慢慢道,“谁说本座要万妖岭了?”
“那您是想要?”赫舒疑惑。
“我只要一个人。”
赫舒沉默了一下,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不可能的人名,咽了口唾沫,斗胆问,“敢问宗主,是何人?”
“清净峰首座,闻清徵。”
“……”
再度念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恍如隔世。
沈昭在心中不知把这个名字揉碎碾净了多少遍,却很少出口说过,这个名讳在他以往从未提过,像是内心的某处禁地,在以前只是他在梦中才敢喊的亲近名字,现在说起来却稀疏平常。
三年了。
三年来沈昭一直以为自己早就不再执着于以前的事情了,却发现自己还是未能彻底忘记那个人。
他一直执着于发展魔宗,扩张势力,尽量让自己忙于公事,午夜梦回时,萦绕在心底的却还是那个记忆深刻的场景。
荒芜苍凉的断崖,黯淡一片的天际,还有无数的鬼手,凄厉怪嚎的尸鬼,以及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的被砍断的铁索桥梁,那个决然转身离去的玄衣身影……
只要一闭上眼睛,这个梦便在眼前浮现,让沈昭每次从梦中惊醒,都恨恨地触到自己后背满是冰冷黏腻的汗湿。
他始终还是没能忘记,被抛弃的痛苦和绝望如蛆附骨,如梦魇一般一直紧紧缠着他。如今,也是时候为这个梦魇了断了。
赫舒看着青年的神色,却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心中在打鼓,问道,“可您如何要人?”
“给他们下个战书。”
青年回道,“若是不想接,便把人送过来,我们两方相安无事。”
“可,那可是他们的首座啊!若是他们不放人呢?”
“他们不会的。”
沈昭却是笑了,笑容有些薄凉,在心中想,那些人怎么会不放人呢?
这些年他已看得明白,闻清徵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守卫断情宗的棋子,其他的那些首座从未拿他当做自己人,怎么会为了他冒着和魔宗拼的鱼死网破的风险。
更何况,如今有了柳眠迟作为他的接替,断情宗安危已保,昔日的棋子已经要变成弃子了。
沈昭想到这里,心却不受控制地疼了一下。
那人一生为他们断情宗卖命,估计也未曾想到也会被如此对待吧。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以来,无外乎如是。
青年蹭地一下站起来,面容冷峻,让下面跪倒的属下一怔。
“宗主……”
“出去吧,这般与他们说便可。”
“是。”
赫舒把门带上,从缝隙中看到青年的面容依旧阴晴不定,辨不清他的心情。他在心底叹息一声,又觉得荒唐。
赫舒以往还觉得那些传言都是虚传,如今看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宗主这一世竟真的和那清净峰首座有着暧昧的关系,实在是让人惊讶。
殿内没有一丝人气,只有青年独自坐在榻上,面容冷硬,眉峰紧蹙。
他心中升起一丝报复性的快-感,似乎在让赫舒给断情宗下了战书之后,心中一直悬着的事情便落下来了。
但为何,却又觉得有一丝心疼?好像一想到那人接到宗内要把他割舍出去的通知,露出惊讶失望的表情的时候,他的心便忍不住狠狠地缩了一下。
就算如此,却不免更恶劣地想下去,想着他屈辱地站在自己身前,作为一枚被道宗舍弃的棋子;曾经意态高华凛然不可侵犯的道宗首座,有朝一日却变成他身下承-欢的禁脔,还是被曾经身为他徒儿的自己……
这种快-感是自虐性的,但沈昭不在乎。
他自己知道对那人近乎扭曲的欲望,就算是一次次被抛弃,被伤害,依旧还是离不开那人。但他这次已经学会了让自己不再在这段孽缘里受伤,因为,不会再付出真心。
真心向来是被辜负的,他明白得很。
让曾经抛弃自己的人尝一尝被抛弃的滋味,亦无不可。
……
月华如练,水一般静静地流淌在殿内,透过那一大片晶莹剔透的琉璃瓦将殿内照得通明。
端坐着的雪衣青年面容依旧年轻,只是愈发清瘦,好像那宽大的道袍下唯有一身瘦骨,脸上亦没有多少肉,俊秀清艳,似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
他刚刚送别了来传话的人,那人作出为难姿态,说宗内也没办法,劝他以大局为重,看得开一些,他没说什么,只是说自己知道了。
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但这时已经不是他愿不愿意答应的事情了。
青年面上蒙着一道玄绸,将面色衬得愈发莹白,却没有血色,唯有一点唇珠嫣红小巧,引人遐思。
那道蒙在眼上的悬玄绸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遮去,连带着长如蝶翼般脆弱的眼睫和带着淡淡胭脂色的眼角都被墨色遮去,失了神采,却多了几分禁欲的感觉。
他站起身,慢慢地朝记忆里的熟悉的方向走去,从柜中的小匣子里拿出一个破旧的匕首。
匕首上缠着褪色发旧的平安结。是那日他在断崖上拔下来的。
这几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目不能视的样子,各处方位都辨得清,不会像之前那样常常撞翻桌椅跌倒了,少了许多笑话,也得了很多清净。
至少,现在宗内有什么事情已经很少会喊他了。
他这个清净峰首座名存实亡,自从双目皆眇之后,清净峰的大小事务基本都由杜司年来管了,宗内隐隐也有意向准他做下一任的首座。
细弱的手指抚过平安结熟悉的纹路,闻清徵将这一动作做过千百遍,每一次都是徒增心酸,但这一次的指尖却在颤抖,多了几分不可置信的欣喜。
沈昭还活着,这是他这三年来听到的最开怀的消息了。
青年嘴角微微弯着,被玄绸掩下的失神眼眸也是弯弯的。
也许总是失去之后才能惊醒,这三年来,闻清徵始终在找着沈昭,起先还自欺欺人,说自己不过是尽了做师父的本分,但午夜梦回时,却总是难堪地想起之前越矩的暧昧之事。
以往那些若有若无的旖旎情思在独处的时候,变得格外清楚起来,闻清徵想着,他也许对自己有别样的感情吧。而他,对沈昭也应不止是师徒之情,只是他一直不敢正视。
从刚开始的羞耻和抗拒,到现在的坦然处之,平静地正视自己这段不可见人的感情,闻清徵用了很长的时间。
在刚刚学会了接受的时候,便要开始学会习惯失去。
习惯亲手把所爱之人推入深渊的痛苦和自责,学会长夜数着更漏声难眠,只能一遍遍地在孤冷无人的偏殿里,回想着以前青年还在时的音容笑貌。
那一声师尊,重如万钧,压得他心头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