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僧人朝着那树下的僧人行了一礼,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秦墨池迟疑了一下,慢慢走了进去。不知为什么,秦墨池每走近一步,就觉得心头莫名的威压又重了一分,终于无奈地停在了距离他四五米远的地方。“大师。”法明没有回头,淡淡说道:“来佛前的人,都是心有所求。不知施主想求什么?”秦墨池想了想,“求解惑。”法明回过身,露出一张极年轻的面孔,眉眼淡然,一双眼睛在秦墨池身上微微凝住,随即像发现了什么似的,露出一抹恍然的神色,“世间万物,皆有自己的缘法。施主幼时,可曾身患重疾?”他一开口说话,秦墨池就条件反射地站直身体,挺直后背,仿佛时光倒流,又一次见到了中学时代严厉的语文老师,回答时也不知不觉用起了敬语,“回大师的话,我年幼时并没生过重病,不过……我天生眼盲,八岁时……”秦墨池忽然停住,隐隐觉得自己身上这股妖气似乎跟小时候的毛病有着某种关系。法明微微颌首,“八岁时发生何事?如何痊愈的?”秦墨池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仿佛一直在刻意忽略某些东西,“八岁时,我养母病逝,把我托付给了邻居……让他们送我回家的。”法明轻声问道:“回家时眼睛能看见吗?”秦墨池摇摇头,正因为看不见,所以当时夏家人说的话他才记得格外清楚,夏正河的呵斥、夏弘的推诿、刘晓婉委屈的哭声、夏安的冷嘲热讽以及夏智和林唐愤怒的指责……“此之甘饴,彼之□□,”法明淡淡说道:“你怎知你得不到的那些便是好的?”秦墨池微怔,随即恍然。以夏弘刘晓婉的为人,就算当时把他认了回去,日后真能全心全意的对待他吗?他对旁人的态度一直耿耿于怀,现在想想,这牛角尖钻的实在没啥必要。“谢大师指点,”秦墨池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道谢。法明年纪看着不大,看人时眼里却带着一股暮气,仿佛七老八十的老人家看着膝下不懂事的孩子,“有些事,视而不见未必就是好办法。”秦墨池想说自己并未视而不见,但张了张口又觉得他心头最想要得到的答案其实一直藏在他的心里,他只是不敢去证实罢了。“请问大师,”秦墨池喉头微微有些发干,“我如今该怎么做?”麻烦一大堆,连妖怪都能看见了,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万事随缘。”法明微微一笑,将手中佛珠递了过来,“这是我师父留下的一百零八颗菩提珠,施主随身带着,可辟妖祟。”秦墨池接过他递来的佛珠,菩提珠不知经过多少年的摩挲,颗颗莹润如玉,仿佛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力量,让秦墨池不安的心跳慢慢沉静下来。“谢大师。”法明看着他十分珍爱的将佛珠绕在手腕上,脸上的表情变得温和了一些,“贫僧再嘱咐施主一句,你生来魂魄不全,若有人要借着辟邪的由头拿你做法事,万万不可应承。”秦墨池一脑门子问号,完全不懂什么叫做生来魂魄不全。但法明的意思他还是听懂了,见他一副“言尽于此,莫要追问不休”的表情,便识趣地行了礼,客客气气的从小禅院里退了出来。秦墨池站在院门外,看看手腕上的佛珠,心里觉得这一趟来的还是有收获的,只是凭白的又多了许多的疑惑。他能感觉到法明还有什么事瞒着他没说,高人们做事就这一点让人格外不爽,他什么都知道,就是不告诉你。这让秦墨池在感激敬畏的同时,又生出一种高中生看大学课本时微妙的憋屈感。秦墨池轻轻叹了口气,心想算了,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呢?佛家讲究的是随缘,看似平常的一件事也有机缘在里面,那些他想不明白的答案,或许就是机缘还没到吧。秦墨池到前殿敬了香,捐了香油钱,晕头晕脑地出了法光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山下走。直到这会儿他仍有一种不大确定的感觉,虽然早在听说自己身上有妖气的时候,他就觉得三观毁了,但是亲眼看见活的高人,他还是觉得……又毁了一次。秦墨池回想起之前女顾客的珊瑚手串留在他皮肤上的灼热感,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身上有妖气,所以会“正邪冲撞”的缘故。但法明大师的佛珠却并没有给他什么不舒服的感觉,而且他发现有佛珠在身上,寺庙里的鸟雀们和山墙下躺着晒太阳的猫咪们确实不会再惊慌失措地躲着他了。至于法明大师看出来却没有对他明说的事情,秦墨池其实也不是那么想知道,他能猜到他这些变化其实都与他年幼时的眼盲有关,或者这就是佛家所说的舍与得吧,他的大半辈子都不用在漆黑一团里度过,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这样一想,秦墨池这些日子以来压在心头的压力顿时轻了许多,心情一轻松,难得的就有了随便逛逛的兴致。这一带是临海市近郊比较有名的景点,秦墨池上中学的时候学校也曾经组织上这里来春游,不过都是走景区的正门上山下山,不会带着孩子们进寺庙。所以这一条专门去法光寺上香的路线秦墨池还是头一回来。山脚下新近辟出了一个停车场,对面就是出售香烛或旅游纪念品的各式店铺,也有几家快餐店和书店。再往前走,还有一家门脸挺气派的古玩店。秦墨池扫了一眼橱窗里木架上摆着的各式佛像,正想着要不要进去逛逛,就隔着玻璃窗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最先吸引了秦墨池视线的,是这男人身上一件宽宽大大的浅灰色棉布衬衫。看它的颜色款式,应该只是很普通的东西,但是穿在这男人的身上却有种引人注目的洒脱随意。或者是这男人身材长得太好,肩宽腿长,天生的衣服架子,所以能把几十块钱的地摊货也穿出t台秀场的味道来。男人正低着头整理货架,似乎意识到自己正被人偷看,很是敏锐的回过身。两人一对视,不由得都楞了一下。秦墨池抬头看看牌匾上的“一品堂”三个字,心想原来在这里还有一家分店,这古玩店的生意似乎做的还挺大。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快步走了出来,冲着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好巧,你怎么会在这里?”秦墨池笑着说:“当然是拜佛呀。”男人飞快地扫了一眼他手腕上的佛珠,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你信?”秦墨池想了想,摇摇头说:“不知道。”男人莞尔,“进来坐坐吧,我给你泡杯茶。”秦墨池这半天光顾着想心事了,确实有些口渴,也就没再拒绝。进了店发现货架上的东西多是佛家用品,不由得十分好奇,“这些都是真的?”男人笑着说:“有真有假,端看各人眼力,哦,当然还有机缘。”秦墨池心里暗暗念了一句奸商,又问他,“你懂这些?”男人看了他一眼,眼里微微带着笑意,“我只能看出年代远近,至于来历什么的……知道的不多。”秦墨池随口夸他,“这已经很厉害了。”男人又笑了。秦墨池发现他很爱笑,笑起来的样子带着一种让人心动的孩子气,好像眼睛里满满盛着的温暖明亮的笑意,顺着他微微挑起的嘴角,晕染了整张面孔。让旁边的人看了,也不由自主的跟着开心起来。或者还是因为他长得帅吧,秦墨池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心想长得好的人总是要比旁人更惹人注意一些,无论是男是女。秦墨池接过他递来的茶杯,随口问道:“你们店里只卖古董吗?你们老板做不做珠宝首饰方面的生意?”“做啊,”男人很自然的帮他拉开椅子,“‘一品堂’的总店在南江街,虽然不是专门买卖古董首饰,但有时候也会弄到一些好东西。怎么,你对这个感兴趣?”秦墨池抿了一口热茶,点点头说:“我有个工作室,是做珠宝首饰的定制。”男人露出恍然的神色,“有时间我带你去看看吧,我们老板手里可能还压着一些好东西呢。有机会我帮你问问。”秦墨池顿时高兴了,“好啊,现在可以吗?”男人看了看店里挂着的钟表,脸上略带歉意,“我还有一个小时交接班,要不……”秦墨池爽快地说:“没事,我等你。”男人看着他,笑着点点头,“好。”秦墨池今天出门很早,坐在“一品堂”的大厅里喝了一杯茶也不过十点多,大概还不到客流量的高峰时段,进来店里的客人并不多,男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整理货架。秦墨池站在一边看了会儿热闹,开始没话找话,“大哥怎么称呼?”“我姓李,”男人走过来给秦墨池的杯子里续了点儿热茶,“李野渡——我师父当年在一个没人的渡口捡到我,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秦墨池本来想夸一句好有意境的名字,听了后半句话,又觉得这人身世有些可怜,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李野渡看他神色就知道他想什么,了然地笑笑,“师傅待我很好,没吃过什么苦。”秦墨池越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沉默了一霎,才想起来介绍自己,“我姓秦,秦墨池。”李野渡喃喃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声音低软,倒像是把这两个字放在舌尖上细细品味似的,又问他,“谁给你取的名字?”“是我养母,”秦墨池的眼神黯了黯,“她已经不在了。”他养母姓秦,墨池两个字也是她取的,似乎是她曾经生活过的一个地方。秦墨池却觉得这两个字更像是一个人的名字,或者是“莫迟”也不一定。“对不起。”李野渡歉意地看着他。秦墨池摇摇头,“这没什么。”对他而言,比养母过世更加令人伤感的事情,就是他从未亲眼看一看她的样子。“无需伤感。这世间的很多事,远比你想象的更加神奇。”李野渡眼中别有深意,他好像要告诉秦墨池什么,却又不肯明说。秦墨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不过他还是乐意把他的话当成是一种关心。他看得出李野渡要比他年龄大一些,四、五岁,或者再大一些,他身上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是属于被岁月淬炼过的人才会有的阅历通达。“你弟弟,有消息了吗?”秦墨池想起初次见面时的情形,有些担心地问道:“需要帮忙吗?”他有一次跟陶莉说起这件事,陶莉说她认识几个志愿者,专门从事这方面的法律援助工作。需要的话,她可以帮忙牵个线。李野渡点点头,唇边笑容加深,“有下落了,不过还没见。只知道他现在生活的很好。”秦墨池也不由得替他高兴,“他知道你在找他吗?”李野渡迟疑了一下,摇摇头。秦墨池脑补了一下千里迢迢寻亲的哥哥远远看着弟弟过着幸福生活,然后一个人黯然离去的戏码,顿时同情心爆棚。李野渡似是猜到他在想什么,笑着摇了摇头,“没那么曲折,他只是……只是离家的时候还太小,不大记得。不过他现在很好,就够了。”秦墨池心里有点儿感动。他回到夏家之后也是被夏知年和夏知飞两个堂哥护着长大的,至于他那两个异母弟弟……夏弘和刘晓婉都不肯认他,他自然不会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上赶着去给人家当哥哥。“你弟弟一定会认你的。”秦墨池在心里悄悄补充了一句:有这么好一个现成的哥哥,谁会嫌多啊。李野渡笑了,“好,承你贵言。”店门推开,一个小年轻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师叔,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我来晚了。”李野渡忙说:“没事儿。”转头对秦墨池说:“稍等我一会儿,我跟他做个交接。”秦墨池点头。李野渡身后的年轻人好奇地看着他,这人与秦墨池年岁相仿,长了一张讨喜的娃娃脸,见秦墨池看他,笑着说了句,“您随意看看,我们马上就好。”“不急。”秦墨池放下茶杯,对李野渡说:“我先把车开过来。”李野渡笑着应了一声。秦墨池出门的时候,隔着玻璃窗看见小年轻搭着他的肩膀说了句什么,李野渡抬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小年轻躲了一下,乐呵呵地跑了。这李野渡人缘还不错。秦墨池心想,要是能一直留在城市里生活也不错,城市里的生活条件总是要比山里好一些,以后也方便跟他弟弟相认。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人家兄弟俩的事情,他又知道些什么呢。秦墨池把车开过来,看见李野渡等在店门外的人行道上。他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黑色羽绒服,衬衣领子还很不服帖的从领口支楞出来一角。他的头发有点儿乱,发型也不够时髦。纵然如此,他看上去仍然很帅,站在路边的样子有种落拓不羁的洒脱,像个四处漂泊的浪子。秦墨池把车停下来,探身过去推开了副驾驶侧的车门。李野渡看了看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下来,“我来开吧,你歇会儿。”秦墨池愣了一下,点点头说:“好。”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乖巧听话的性子,但这样一种关切的语气,谁能拒绝得了呢?两人换了位置,秦墨池坐在一边看李野渡开车,随口与他聊天,“刚才那小孩儿干嘛管你叫师叔?”李野渡笑着看了他一眼,“‘一品堂’的老板是我师兄,嗯,我们俩一个师父。你刚说的那个小孩儿是我师兄的徒弟。”秦墨池恍然,心说怪不得古玩店会如此轻易的收下一个刚进城的陌生人。像这种老式的门派有很多不能让外人知道的规矩,门下子弟相互照拂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你有什么别的打算吗?”秦墨池真正想问的,其实是他会在临海市呆多久,毕竟这人还要去认弟弟的。李野渡摇摇头,“暂时还不好说。”秦墨池忍不住又问,“留在这里过年?”“跟师兄一起过。”李野渡笑了笑,“你呢?怎么想到今天来庙里?你们这里的习俗不是初一来上香吗?”“其实也不是来上香的……”秦墨池揉揉鼻子,他之前没有什么宗|教|信|仰,纯是找大师来解惑的。不过这话他觉得最好还是别说了。这种有事儿找上门,没事儿扔一边的态度好像很不敬啊……秦墨池不想再谈这个,果断地转移了话题,“你们店里过年不放假吗?”李野渡想了想,“大概也放。不过春节期间香客会很多,这个店的生意大概不会停。”秦墨池点点头,表示明白。说到底李野渡也只是个沾亲带故的小零工,又是初来乍到,就算老板是师兄,估计也做不了自己的主吧。李野渡把车子停在路边,一回头看见秦墨池脸上的表情,顿时猜到他在想什么,笑着解释,“老家那边也没什么亲戚了,所以也不用回去。下车吧,再往前走就找不到停车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