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不乐意,过年前秦墨池还是拖着自己的小行李箱去了夏正河家。家里有老人,年节的讲究总是会多一些。秦墨池也不是反对这种家庭聚会,他烦的是总有人凑到他面前,没事儿找事儿。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夏家人,尤其是他爹,搞不好又要翻腾什么花样。夏正河喜静,也就过年过节会让小辈们过来聚一聚,算下来一年也没几次。秦墨池觉得几乎每一次都有人找他的茬,不是夏弘一家,就是夏安一家,反正就没断过。小时候是挑剔他的言谈举止,学习成绩,被林唐端出长嫂的范儿骂了两回之后,终于消停了。长大之后就开始对他工作的情况指手画脚。尤其这两年,在他拿了几个比较有影响的大奖之后,这种关注就越发的变本加厉起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消停。”秦墨池靠在餐厅的窗口,一脸郁闷地弹了弹烟灰。夏知飞歪歪扭扭地靠在他肩膀上,有气无力地哼唧了两声,“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滚一边儿去,”秦墨池不满地晃晃肩膀,“别总吃老子豆腐。”“别这么不够意思,”夏知飞闭着眼睛抱怨,“这几天抓捕……嗯,连着两三天没合眼了,你没看见我黑眼圈都快赶上熊猫了吗?”“抓捕什么?”秦墨池好奇了。夏知飞假装没听见,“嗳,陶莉说的那个对你有意思的男人,又找你了吗?”“找了,”秦墨池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他们俩,悄悄把烟头弹出窗外,“想把我弄到他们公司去做设计部的总监。”“嗯?”夏知飞从他肩膀上抬起头,一脸警觉,“这戏码不对呀,不是想泡你么?”秦墨池琢磨了一会儿,“估计也有点儿那个意思。”所以说他最烦陆启明这种人了,什么事儿都做的遮遮掩掩的,让人看不清楚。夏知飞不大放心地看着他,“那你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秦墨池笑了起来,“不管男女,他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夏知飞还想问,但是一抬头见他大哥夏知年走了进来,便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大哥。”夏知年点点头,对秦墨池说:“妈让我跟你说一声,如果二叔三叔跟你商量相亲的事,就算你心里不乐意也别闹得太僵。毕竟大过年的。”秦墨池,“……”他的预感果然没有错。夏知飞拍拍他的肩膀,想笑又忍住了。秦墨池郁闷地瞥了他一眼。夏知年也有点儿想笑,最后还是端着哥哥的架子安慰他说:“父母关心是好事儿,不同意可以好好商量,别乱发脾气。”秦墨池与他对视片刻,不怎么甘愿地点了点头,想想又补充了一句,“前提条件是他们别太过分。”夏知飞在旁边起哄,“对!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做人就不能太老实!”夏知年瞪他一眼。秦墨池跟夏知飞两个坏孩子嘻嘻哈哈地跑了。结果到了饭桌上,秦墨池一碗饭还没吃完,夏弘就咳嗽一声,直奔主题,“墨池,初四中午跟赵家有个饭局,你跟我一起去。”秦墨池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珠宝赵家?”夏弘点点头,笑容颇为自得,“我们跟赵家也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年前他们家的小姐回国了,你们都是年轻人,正好一起聚聚。”“初四啊,”秦墨池装模作样地低头沉思,心想干脆把请李野渡吃饭的事情安排在这一天好了,“不巧,那天我也有饭局。”夏弘脸一沉,“推掉。”秦墨池被他理直气壮的态度气的想笑,夏知年转头看见夏正河正盯着他,连忙在桌子下面悄悄踢了秦墨池一脚。秦墨池深吸了一口气,“不能推。是很重要的约会。”夏弘听到“约会”两个字,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夏安忙说:“墨池,我跟你说,赵家小姐长得可好看了,还是博士生,才貌双全,你见了就知道了。”说着还冲秦墨池眨眨眼,嘿嘿笑了两声。话说到这里,秦墨池想装糊涂也装不下去了。“联姻?”秦墨池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看着夏弘,“你们想让我跟赵家联姻?”见他把话说透,夏弘也松了口气,“你年纪也不小了,作为长辈,总要关心一下你的终身大事嘛。赵家的姑娘我们都见过了,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我和你三叔已经跟那边商量好了,过了年咱们两家就选个时间见见,把你们的事情定下来。”“你们都见过了?”秦墨池笑了起来,“你和谁?三叔?”夏安被他笑得满心不爽,想说什么瞟了一眼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夏正河又勉强忍住。老爷子不表态,摆明了是不想插手这件事。林唐见他这态度,夏智又一直不吭声,心里的怒气就有些忍不住了。“要说相亲的话,总要孩子自己愿意。”林唐顾忌着夏正河也在场,又是大过年的,真要吵起来并不合适,便拿出商量的语气说:“墨池的事业正在上升阶段,这个时候考虑成家的事情不合适。”秦墨池隔着餐桌冲她笑,林唐对他的没心没肺颇有些无奈,但秦墨池的心情却好了起来。他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心想自己跟夏弘一家的关系也就那么回事儿了,怎么算计他都没什么可奇怪的,再说,想算计他也得看他接不接招啊。“墨池过了年才二十五,”夏智对夏正河说:“现在的男孩,没有这么早结婚的。而且他毕竟是成年人了,这种事情我们做长辈的还是别管那么宽。”夏正河还没开口,就听夏安阴阳怪气地接了一句,“大哥你说什么呢,我们这也是为墨池考虑,难道还会害他?”夏智一把按住满脸怒色的林唐,转头看着秦墨池,“你怎么看?”秦墨池冲着他笑了笑,“放心,大伯,想打我的主意不是那么容易的。”夏弘脸上挂不住了,“你说什么呢?臭小子,操心你的婚姻大事还有错了?”秦墨池侧过头看着他,唇边微微带着笑,“有没有错不好说,问题是你的手伸得太长了。”夏弘勃然大怒,“你怎么跟长辈说话?!你的教养都叫狗吃了吗?”“有爹生没爹养,当然没教养。”秦墨池心里也有点儿火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夏弘,“你……”“我吃饱了。”秦墨池推开面前的餐盘,对夏正河说:“爷爷,我的那个工作室只是小买卖,本钱都是大伯母的私房钱,跟夏氏的生意可以说井水不犯河水——非要逼着我去‘富源’的话,大家的脸面都不好看。您说呢?”夏正河沉吟不语。夏家在临海市的地界上算不上什么名门大家,论生意也不过是个几十年前发家的暴发户,如果能有机会与赵家这样显赫的珠宝世家联姻,对夏家的声望,对整个夏氏的生意来说都有莫大的好处。夏家适龄的男孩儿只有夏智的两个儿子和秦墨池,但夏知年已经订了婚,夏知飞又是在保密单位,婚事不能随便安排,所以算来算去也只有一个秦墨池合适。但秦墨池是什么性子,这么多年下来,夏正河还是有些了解的。前几天夏弘跟他说这事儿的时候,他就知道不会那么顺利,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夏正河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要说联姻,目前还没到那个程度。你父亲的意思不过是给你介绍个同龄的朋友罢了。”秦墨池很干脆地拒绝,“不需要。”夏正河,“……”林唐怕他说出什么让秦墨池为难的话,忙说:“爸,墨池不是小孩子了,这种事还是让他自己做主吧。”夏弘怒道:“我是他爸!”夏正河神色微动,在他看来联姻这种事情实在太常见,没什么了不得的。何况世家大族出来的孩子,纨绔固然有,但更多的却都是非常优秀的孩子,因相亲结识未必就不能幸福。秦墨池也没必要这么抵触。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秦墨池淡淡回了一句,“既然是我爸,为什么要把我卖了?”夏弘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了桌面上。餐厅里顿时一静。夏家人都知道在秦墨池不到一岁的时候,家里进了贼,他被人偷走,直到八|九岁的时候才被人千里迢迢的送回来。发生这种事情家里人固然有责任,但他们没想到秦墨池对这件事竟然会怨恨到这种程度。林唐看到夏弘煞白的脸色,心里微微有些不忍,便隔着桌子轻声呵斥秦墨池,“臭小子瞎说什么呢,都跟你解释过了,当初的事情是个意外。你爸也不想这样的。”秦墨池抿嘴一笑,目光扫过夏弘躲闪的双眼,显得意味深长。坐在秦墨池身边的夏知年也觉得秦墨池的话说的有些过分了,大过年的,就算夏弘的提议让人心里不痛快,但也总不好给长辈一点儿不留面子。“墨池,”夏知年轻轻咳嗽了一声,“给爷爷添碗汤。”林唐忙说:“今天阿姨特意做了佛跳墙。爸上回还说阿姨这个汤炖的好。”夏正河淡淡扫了一眼神色殷勤的跑过来帮他添汤的孙子,脸上神色不动,心里却暗暗叹气。看样子,这孩子和夏弘之间的关系是很难修复了。这也怪夏弘自己不争气,当初秦墨池被人送回来的时候为什么不领回自己身边养着?非要当着孩子的面嚷嚷做什么亲子鉴定,就算刘晓婉是后妈,他总是亲爹……夏正河心头忽然一跳,秦墨池为什么会好端端的说出“卖”这个字眼?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玄机?夏正河微微垂眸,他年轻时候光顾着忙生意,错过了三个孩子的成长,所以他心里一直对自己的儿子有种隐秘的歉疚心理。他这把年纪,见过的龌龊事不计其数,故而更加不愿用这样的恶意去揣度自己的儿子。但秦墨池的话又仿佛意有所指……回想当初老道士带着徒弟将秦墨池送回来时的情形,夏弘的反应不是惊喜,反而更像是惊恐;他不肯接纳秦墨池,非要带他去做亲子鉴定,后来鉴定结果出来,他仍对秦墨池的存在极其排斥;相比之下,刘晓婉这个后妈都没有他这个亲爹反应强烈……夏正河不敢再想下去,暗暗思忖要不要安排个人回陕西老家那边调查一下?秦墨池把汤碗放在他手边,笑微微地说:“爷爷,喝汤。”夏正河心神不定地点点头,见他要走,又嘱咐一句,“大过年的,别跟你父亲置气。”“我知道。”秦墨池乐呵呵地说:“要不我就不止说这么两句了。”夏正河霍然抬眼,秦墨池与他对视一霎,不动声色的把头转向一边,“爷爷,我初四就不在家吃饭啦。是真有事儿。”夏正河心中惊疑不定,随口问道:“什么事?”秦墨池回过头,冲着他露出一副乖孩子的表情,“前些天有人帮忙,给我弄来一批特别好的原料。他春节不回老家,一个人在临海,所以我要好好招待招待他。你放心,我一定早早回来。”他知道老人家睡得早,觉又轻,不喜欢睡到一半儿被吵醒。夏正河本想嘱咐两句的,听他后面那句话说的乖巧,便点点头不再多说。夏安见夏弘突然间不开口,心里有点儿着急。其实联姻的主意还是他妻子王琳先提出来的。王琳与赵家的女眷之间有些走动,近水楼台,消息也知道的比旁人灵敏。要不是这桩婚事对夏氏太有利,他才不愿意让秦墨池占这个便宜呢。没想到臭小子还不领情,还当众扫了夏弘的面子。夏安还想数落秦墨池几句,被王琳拽住袖子轻轻晃了两下。夏安这才注意到夏正河脸上微微有些不悦的神色。王琳悄悄摇摇头。夏安想了想,一肚子的话又都咽了回去。心想算了,算了,不行再跟夏知飞好好谈谈,就算他的工作单位要求严格,但总不至于不让人成家呀。夏知飞的性子要比秦墨池温和,搞不好就跟赵家姑娘看对了眼了!这样一想,夏安的眉头也舒展开来。秦墨池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家里人的心理他看得很清楚,夏正河上了岁数,万事求个稳妥,只要别在他眼皮底下闹腾,怎么样都没问题。夏弘志大才疏,脾气又大,常常被夏安当枪使而不自知。至于刘晓婉和王琳两个女人,心机手段是有的,但对秦墨池来说,只要别把主意打到他头上,随她们怎么闹呢。还是那句话,谁也别想打他的主意!有了除夕中午的这一幕小插曲,接下来的两天都挺安稳。夏弘夏安也没再提什么赵家小姐的事儿。秦墨池见好就收,自然也老老实实的在夏正河面前扮演听话懂事的乖孙角色,连刘晓婉和她那两个儿子旁敲侧击的说风凉话也假装没听见。到了初四这天,他更是早早出门,暗中打定主意不到天黑绝不回去。秦墨池是个挺懒的人,平时就不怎么爱出门,也不知道过年期间该带着李野渡上哪儿去消磨时间,他只是不想留在家里跟夏弘互相膈应。俩人电话联系的时候,听李野渡说全天的行程由他安排,秦墨池顿时松了一口气。到了约好的地点,秦墨池远远看见李野渡蹲在路边抽烟,身上还穿着上次见过的那件深色的羽绒服,半新不旧的衣服,一点儿没有过年的喜气。不过他的头发似乎重新打理过,短短的贴着头皮,衬得一张英俊的脸越*廓分明。秦墨池隔着车窗打量他,觉得这人身上有一种仿佛来自山野的气息,看着他就好像看见一棵树、一丛竹、一块清奇的山石,没有都市人眉尖上惯常压着的名利权势,与他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而这种不同里,又隐隐约约的透出一种莫名的熟悉。秦墨池说不清这感觉从何而来,但它又真真切切的存在着。李野渡把手里的烟头在脚边的路面上捻了捻,抬起头左右看看,眼神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茫然,好像不知道他蹲在这里是为了什么。秦墨池心里忽然就有些不舒服,他降下车窗,冲着马路对面的男人吹了一声口哨。李野渡的视线倏地闪了过来,微怔之后,脸上露出笑容。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左右看看,一溜小跑地穿过马路。秦墨池见他直接朝着驾驶侧跑过来,便知道他的意思,开门下车,笑着问他,“去哪儿?”李野渡眼中蕴着笑意,“拜太岁,去不去?”“这些我都不太懂,”秦墨池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他,“也行吗?”“行啊,干嘛不行?”李野渡关好车门,侧过头看着坐进副驾驶座的秦墨池,脸上露出有些好笑的表情,“道家的东西,你知道多少?”秦墨池想了想,试探地说:“老子、《道德经》、老庄……天人合一?”李野渡莞尔。秦墨池觉得自己就算没说到点子上,但也不算错,便又问道:“拜太岁也是道家的……呃,一种仪式?”李野渡笑着说:“其实是古代占星术演化来的,算是一种民间的天体崇拜吧,广泛流传还是当代道教的事。拜拜本命太岁,保佑你一年都顺顺利利。你们这里的上清观每年都有活动,你不知道吗?”秦墨池摇摇头,他这人没什么信仰,自然也不会关注这方面的信息。李野渡摇摇头,“那就跟我走吧。”这句话说的颇有几分戏谑的味道,秦墨池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怎么?”李野渡发动车子,微微侧头,疑惑地挑眉。“没什么。”秦墨池没话找话,“过年不用回老家?”“老家没什么人了。”李野渡挺感慨的轻叹,“认识的都没了。”“那你弟弟呢?”秦墨池记得他是跑出来找弟弟的。李野渡瞥了他一眼,笑着说:“他很好。”秦墨池觉得他这句话里似乎还有什么意思,但他们认识不久,再追问这个话题的话似乎也不大合适了。两人出了城,沿着高速向郊外驶去。秦墨池想起上次走这条高速的时候遇到的怪事,仍心有余悸,又有些疑惑那天看到的黑狗到底是不是核桃。想来想去,不知不觉就靠在座位里睡着了,还稀里糊涂的做起梦来。梦里一片如烟似霞的桃花,花树下一个小小的幼童背对着自己,坐在歪斜的树根上,双手撑着树根,一下一下地晃荡着双脚。在他对面,坐着一个面目不清的女人,头上挽着旧式的发髻,正抬手要捏那幼童的小脸。幼童微微侧头,声音软糯糯地抱怨,“娘,你又欺负我。”“娘才舍不得欺负你。”女人咯咯笑了起来,“乖乖,你知道娘为什么姓秦?”幼童摇摇头。女人抖了抖发髻之间探出来的一对毛茸茸的耳朵,笑着说:“那是因为娘的老家在秦岭。在很久很久以前,娘还是秦岭山林间的……”眼前的景色忽然间晃动了起来,秦墨池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他,“秦墨池?”秦墨池迷茫地睁眼,耳畔仍回想着梦里那女人清脆的笑声。不知为什么,梦里所见的女人和孩童给他一种极亲昵的感觉,仿佛熟悉到了骨子里去似的——就像照着镜子,从镜子里看到了温柔微笑的自己。“怎么了?”李野渡侧过头看他,微微有些不安地伸手过来试了试他的额头,“不舒服?”秦墨池摇摇头,刚睡醒的人反应总是要迟钝一些,并没有留意到李野渡这个微微有些过界的小动作。“没事,做了个梦。”秦墨池揉了揉脸。脑海里,女人的笑声渐行渐远,秦墨池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李野渡似乎察觉了什么,不再说话,只是把手里烟盒递给他,并将车窗落下来一些。秦墨池垂着头点了一支烟,轻声叹道:“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大概脑子也不够用,很多事情竟然都不记得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个,或许是刚才的梦对他有所触动,悲伤的感觉来的莫名其妙,却又浓烈的让他无法忽略。李野渡默默看着他,眼神温和沉静,仿佛隐藏着某种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秦墨池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我觉得……我可能真的忘记了很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