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墨池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睁开眼,视野之内一团黑雾,什么都看不见,让他恍然间有种错觉,好像自己又变成了小时候那个天真无邪的小瞎子。秦墨池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洗心诀”,这是他小时候阿骊当成儿歌教他记住的。只不过回到临海之后很多事情都被迫忘记,也是最近才慢慢想起来的——在李野渡提示了开头的两句之后。在秦墨池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他从没想过要修炼。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按部就班地上学、深造、继而挑起自己的一摊小事业,甚至没想过以后要不要成家的问题。他一直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很满意。没想到二十多岁的人了,突然间转型向妖怪的方向发展,被苦逼的现实逼迫着一步一步走上了修炼的路……不修炼就没有办法吸纳经脉中循环往复的阿骊的妖力,会溢出丹田,被别的妖怪或天师发现,会变成别的妖修眼中会走路的香喷喷的肉包子……秦墨池以自己的经历深刻领会了什么叫福祸相依。这世界的法则严苛又公平,有得到就必然有失去。秦墨池思考了一下他愿意当小瞎子还是愿意当唐僧肉,发现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不是他能够做主的。一阵异动从头顶传来,秦墨池抬头,正想着会不会又出现一只大手,就觉得周围的气流骤然间激荡起来,在他头顶上方渐渐形成了一个漩涡。秦墨池难受地挣扎,然而那吸力却越来越大,魂魄都要被吸走了一样。秦墨池拼命抵挡这可怕的吸力,只觉得识海中有什么东西动荡不安,在头顶的吸力和他自己的力量之间艰难地起伏,像拉锯一样。体内的真气飞快地耗光了。秦墨池眼前直冒金星,无意识地默诵“洗心诀”。一遍一遍念下来,气脉循环仿佛已经变成了身体的本|能,不再需要他刻意引导。秦墨池在这力竭之后近乎幻觉一样的昏沉之中,无师自通地开发了内视的新功能。他看见丹田里一团瑰丽的紫色遵循着某种神秘的规律缓缓转动,每转动一圈就仿佛凝实了一分。其上又分出一股淡淡雾气,顺着经脉游走,所过之处,不断的用神秘的力量冲刷他的身体,带走身体里的杂质,回归丹田,在那一团雾气中炼化杂质,再将精纯的真气送入气脉的循环。周而复始,循环不息。恍然间,秦墨池眼前展开一副苍绿的画卷,画卷中怪石嶙峋,古树参天,一头幼小的花豹围着一株老树攀上攀下,眼里满是对这世界的新奇。日复一日,豹子在山林间慢慢长大,圆嘟嘟的体态变得修长结实,神情中多了警觉凶悍的意味。豹子攀上粗大的松树,从枝桠间偷偷张望。山间小路上,须发花白的老道士背着半旧的背篓,一边赶路一边絮絮叨叨批评停在他肩上的一只长着长长尾羽的小胖鸟。小胖鸟长着一身淡黄色的羽毛,一张红嘴不住的在那老道士头发里啄来啄去,十分伶俐可爱。花豹盯着的,就是这只鸟。小胖鸟倏地转头,朝着花豹潜伏的方向扫了一眼,又不在意地低下头,抖抖自己的小爪子,似乎对于自己被偷窥一点儿也不在意。花豹伏低了身体,悄无声息地从树上跳下来,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老道士捻着胡须,喃喃念诵,“……收聚神光,达于天心。进入泥丸,降至气穴……”小胖鸟扒着老道士的衣领,回头瞄了一眼山林深处,圆溜溜的小豆眼眨巴眨巴,颇为不屑的回过头,若无其事的用尖尖的小嘴在老道士耳朵上啄了两口。老道士伸手摸摸它的脑袋,眼睛半睁半闭,“……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一声清越的啼鸣破开了眼前的重重迷雾,秦墨池睁开眼就看见浓雾里破开了一道缝隙,明亮的阳光顺着缝隙照了进来,瞬间驱散了浓雾。秦墨池发现自己正背靠着一堵矮墙,歪歪扭扭地瘫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座破败的旧式的庭院,荒草长得比他的小腿都高。荒草间一条石板小径通向不远处坍塌了一半儿的月亮门。月亮门外,一株老紫藤将大半个树冠都压在了半塌的月亮门上,紫色的花串顺着墙头一路铺泻下来,像在这荒凉的庭院里展开了一块光华夺目的锦缎。院角一口老井,一只鸟停在井沿上,瞪着一双黑豆似的眼睛打量他。淡黄色的毛毛乱蓬蓬的,还有一小撮从脑后翘了起来。秦墨池无端的觉得它的神情十分严肃——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从掌心大小的鸟脸上看出严肃这种东西来的。秦墨池一个激灵,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就是他刚才入定的时候看到过的那只腹黑的胖鸟。他看到的画面都是阿骊存留在妖丹中的记忆,那么眼前这位十有八|九就是那只曾经喷火烧伤了阿骊的肥鸡!秦墨池抖着手指指着它,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被关在那困境里,也不知吸了些什么浊气,这会儿重见天日,只觉得鼻腔喉管里全是莫名其妙的烟尘,一时间缩在墙角里,咳了个天昏地暗。胖鸟歪着脑袋看了他两眼,低下头自顾自地啄着身上的乱毛,又将身后长长的尾羽甩到前面来,一根一根细细梳理。秦墨池咳得浑身发软,两只眼睛泪汪汪的,这才终于有了几分自己还真实活着的感觉。胖鸟捯饬完了身上那几根毛,拍拍翅膀飞了起来,绕着秦墨池转悠两圈,落在荒草丛中一块翘起的青砖上,十分不屑地哼唧一声,“你就是阿骊的孩子?”秦墨池被它这一句人声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想起这小胖鸟还算得上是阿骊的故人。阿骊也是因为它的缘故,机缘巧合之下进了道门,从此走上了妖修的道路。秦墨池浑身虚软无力,只能冲着这大模大样的鸟儿拱了拱手说:“阿骊是我养母。”胖鸟哼了一声,“阿骊真是亏大发了,又生又养的,结果人家只承认一半儿……”秦墨池没听清它嘀咕什么,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什么?”胖鸟不耐烦的在砖石上蹦跶两下,“你能起来吗?”秦墨池扶着墙勉勉强强站了起来,犹豫地看着脚边圆嘟嘟的一团,“是你带我过来的?”胖鸟拍拍翅膀飞了起来,“蠢货!要不是我来得及时,你就被人当成灌汤包子的汤馅给吸溜干净了!”秦墨池,“……”打个比喻而已,要不要说得这么有滋有味儿?“那你知道是谁把我抓过来的?”“不知。”胖鸟不紧不慢的飞在他前方一两米远的地方,声音不大,听起来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傲气,可是一想到它的年岁,秦墨池心里还真是生不出轻慢的感觉,“我神识刚一探出,这人就遁了。”停了一下又说:“估计是听说过我金毛神鸟的名号,心有顾忌吧。”秦墨池,“……”其实它就是不知道吧?还有这个金毛神鸟……这是谁给它起的外号吗?!秦墨池脑海中浮现出金毛寻回犬蠢萌的狗脸,再配上一把鸡毛掸子似的鸟尾巴,瞬间被雷得汗毛直竖。“你以前在哪里?”秦墨池比较好奇这个问题,“怎么会来的这么巧?”神鸟很是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我以前给过你娘几个示警符,她把这符打在你身上了。今日晨起,见示警符碎了一个,我就循着示警符留下的痕迹过来看一看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原来是被人当成包子馅儿给包起来了。”秦墨池,“……”它出门的时候一定是没吃早饭。秦墨池强撑着一口气跟着它身后穿过一道矮门,门外一片安安静静的庭院,廊桥小榭,古意盎然,可惜不知什么原因被荒弃了。神鸟对这一带似乎还挺熟悉,飞的东一头西一头的,竟然也从这鬼屋似的荒园里出来了。秦墨池累得直喘粗气,他还被那不知名的法器困着的时候,自觉已经快要被吸干了,却只能强撑着一口气挺着。这会儿出了困境,那口气不知不觉就泄了,他开始觉得身上一寸一寸的酸疼起来,像在水里泡的太久,一上岸险些被空气的压力压趴下似的。秦墨池坐在荒园外的一块残碑上拼命给自己顺气,脸色白的像鬼,满脑门子都是虚汗。神鸟落在旁边的树杈上,一脸不耐烦地抱怨,“你可真够娇弱的,区区一张吸元符就把你吸干了么?阿骊怎么会生出你这么没用的儿子?”秦墨池的眼神刷的扫了过来,“你说什么?!”神鸟大概以为他被自己数落的气急败坏了,嗤笑了一声,“吸元符这东西说起来好像很吓人,其实它的效果……”“后面一句!”秦墨池打断了它的话,他觉得自己的外壳还坐在这里没动,内里却像翻江倒海一般,酸痛难当,“你说阿骊生了我这没用的儿子?”抓不住重点的神鸟哼了一声,“拿着八百多年修为的内丹,结果炼成这个鸟样……呸,这个熊样儿,你还敢说自己有用?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秦墨池耳畔嗡嗡直响,“阿骊生了……她是我的……”神鸟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公开了怎样一个秘密,尾巴上的翎毛抖了抖,不自然的往旁边缩了缩,“呵呵。”秦墨池木然地看着不远处残破的荒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弯下腰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土没头没脑的朝着神鸟扔了过去。他这举动简直如同神来之笔,神鸟竟然没躲开,顿时顶着一脑门子的土屑尖叫起来,“你干什么啊你?!”秦墨池面无表情地说:“给我娘报仇。谁让你拿火喷她。”神鸟,“……”早八百年的事儿了吧?它都忘了好吗?这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升级版吗?!“不孝子!”神鸟气咻咻地抖落身上的土屑,把一身的黄毛从头到尾又梳理了一遍,“论起辈分你还要叫我一声师伯呢,你娘还是我领进门的,你生下来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我!要不是我,你那一身带斑点的小灰毛,还有你那条尾巴,不把夏家人吓死才怪!”秦墨池直勾勾地看着他,冲击太大,他一时反应不过来。神鸟把自己捯饬干净了,仍有些气愤难平,“小混蛋!不敬师长!”秦墨池抱住头,心里充满了想哭又想笑的悲酸,这他娘的到底是个什么世界啊……神鸟终于注意到秦墨池的异样,期期艾艾地凑过来一点儿,“喂!小师侄!”秦墨池把脸埋进掌心,“我生下来是豹子?”神鸟自以为找到了秦墨池受打击的根源,忙说:“哪能呢,阿骊可是八百多年修为的大妖,比你们故事里那个一喝酒就会现出原形的白娘子可高级多了,哪能生下个带毛的小……小孩儿?”秦墨池劝服自己不去深想它那个小字后面原本是要说什么。“你生来是半妖之体,自带灵力,可这灵力又跟你身为人类的那一半相互冲突,”神鸟跳到他的膝盖上继续絮絮叨叨讲往事,“所以你才会魂魄不全,不过这也不是后天完全没办法补救的事儿,可惜你那个爹受不了,唉。你也别难过。人类么,大多受不了自己娶了个妖精这个事实。《白蛇传》就是最好的例子,白娘子对许仙多掏心掏肺,许仙一个穷吊丝,遇到白娘子之后人财两得。结果老秃驴一撺掇,他就打算回家收妖,白娘子一露出原形,许仙立刻就把自己给吓死了……你说他至于么……不就是一条得了皮肤病的长虫么……”秦墨池默然无语,心想它还知道吊丝这个词,还挺与时俱进的。神鸟又说:“我猜你爹一准儿早就看出了阿骊的原身不是人,所以才会拿你的事儿拼命跟阿骊闹,最终休了她……要不是你家老爷爷发话,说要留下夏家血脉,他当时就打发你跟阿骊一起滚出家门了……哼,什么东西,最后还不是把你给……”说到这里,神鸟终于从泄愤似的自言自语中反应过来自己在跟谁说话,咳咳两声,不自然的拉着脱缰的话题拐了个弯,“哎呀,你娘遇见你爹的时候刚过了天劫,妖修的天劫比修士的还要凶险,她当时受伤不轻,要不是被你爹救了,也是一场麻烦……她也算是以身报恩吧。那什么,修道之人,最讲究报恩,不能随便欠人情,要不然日后渡劫会有心魔作乱,只怕也难过。”秦墨池恍然间明白了阿骊在山里的时候,那一身无欲无求的淡然从何而来。或者在她心里,夏弘的救命之恩与后来的抛弃已经恩怨相抵,两无亏欠,所以她才能安然自在的在山林里继续当她的豹子精。因为同凡人产子而有所亏损的真元,或许在她看来,只是自己报恩时应该付出的代价。那么……他呢?秦墨池心中有什么东西猛烈的动摇了一下,随即又愧悔难当,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他竟然在怀疑阿骊对他的感情吗?!神鸟笨拙地安慰他,“虽然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带毛,可是比现在的样子可爱多啦。阿骊喜欢的不行呢。嗯,她原来很喜欢我的,后来……最喜欢的就变成你啦。”说到最后一句,语气里竟然莫名的有些幽怨。秦墨池麻木地想,这货真是他师伯?不是他娘养的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