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野渡回来的时候,那坤还没睡。正屋的门开着,灯光隔着一道纱门暖暖透出来。小院里的夜来香静静绽放,空气里满是清甜的香味儿。那坤听见动静,隔着纱门招呼他一声,“怎么才回来?”李野渡拉开纱门探头往里看,“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他这二师兄还保留着两百多年前朴素的生活习惯,坚持早睡早起,很少有超过九点还不上床的时候。那坤正在收拾茶桌上的茶具,李野渡眼尖的看见桌面上摆着两个茶杯,顿时惊讶了,“有客人吗?”跟那坤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这人过不惯夜生活,故而很少有人约他晚上出去,更别说大晚上的亲自上门来拜访他了——明摆着是讨嫌的事儿,生意人哪个会做?而且他这套茶具李野渡可是知道的,乾隆青花御制诗茶碗,被那坤当成传家宝一样的东西,平时李野渡想摸摸都得带着手套才给碰的,怎么这会儿就大模大样拿出来喝茶啦?李野渡指着他手里的茶碗,结结巴巴地控诉,“御制……诗……”“御制诗茶碗。”那坤小心的拿细布将茶碗擦拭干净,一样一样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里,“你又不是没见过,干嘛这副嘴脸?”李野渡悲愤了,“我是见过,可我没拿它喝过茶啊。”“咳,”那坤轻描淡写地说:“喝茶这种事,关键在于茶。茶好,哪怕你拿痰盂喝呢?”李野渡皱眉,被他这神奇的比喻给弄恶心了。那坤把最后一个茶碗收进木盒里,小心翼翼地锁回了保险柜里。他知道李野渡记不住保险柜的那一长串密码,也不耐烦记,故而在这方面也不刻意避讳他,一边收一边还喃喃自语,“好东西可是越来越少了喽……”李野渡好奇心被挑了起来,“到底谁的面子这么大?值得你拿传家宝出来泡茶?”那坤笑而不答。“只怕你皇爷爷来串门,都不一定有这待遇吧?”那坤“哼”了一声,“那老不死的早在棺材里化成灰了,他要是敢爬出来跟我要茶喝,我拿痰盂把他打出去!”李野渡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吭声了。他依稀听人说过,那坤是家逢大变才入了道门的,满门上下数百口人,都因为他皇爷爷一念之差,十六岁以上的男丁斩了个干净,女眷没入官奴贱籍,家产尽数充入国库……那坤转过身见他一脸呆愣相,大概猜到他在想什么,便随口问道:“你是不是又跑去墨池家了?”李野渡点点头。“他师伯还那样?”那坤流露出回忆的神色,“被惯坏了的小破孩儿,拽的什么似的……”李野渡笑了笑说:“它现在好像不能化形。”“还不能化形?”那坤吃了一惊,“这可有年头了……当初不是说伤的不重?”李野渡不大清楚这些事,清宁不喜欢他,不会跟他说自己的事。秦墨池似乎对清宁的情况也不是很清楚,或者他清楚,只是顾及清宁长辈的身份,不愿意跟别人提起罢了。何况清宁总是一副拽样儿,自己的弱势哪里肯轻易表现出来。李野渡问他,“师父有没有治内伤的药?”那坤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当内伤那么好治?清宁大人已入妖王境,寻常的丹药根本无济于事。好的丹药……谁有了都会小心的收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谁会傻乎乎的拿出来给别人啊。”李野渡默然。他几年前曾经跟着师父去过东海的妖怪集市,稀奇古怪的东西倒是见了不少,但是丹药之类的却非常少。他师父曾说过,如今炼丹世家衰落,好的丹药也越发稀少了,即使有上好的丹药,也没有谁会拿到明面上来买卖。也难怪清宁的伤这么久都没有好转。“别想这些了,”那坤斥道:“自己的修炼毫无起色,光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跟师父说说,你还是回山里好好闭关吧。”“不行!”李野渡一口否决。那坤瞪眼看着他,“怎么不行?”李野渡面无表情的与他对视片刻,“我明天搬走。”那坤,“……小王八蛋。”李野渡转身就走。他并不是对那坤起了什么疑心,而是心里隐藏的焦虑被那坤的几句话轻而易举的就勾了起来。那坤以前对秦墨池的态度挺友好的,李野渡看得出来,这种关心和喜爱并不是假的。但眼下这样的时候,秦墨池身边危险重重,他怎么会提出要让他离开秦墨池,离开临海?“阿渡!”那坤在身后喊他。李野渡脚步停顿了一下。那坤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阿渡,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会害你。”李野渡垂眸,“我知道。”那坤踌躇片刻,“小墨那孩子我也喜欢,你说要顾全兄弟情,来帮他的忙,这我没意见。但是你不能跟他走的太近……阿渡,他是妖。”李野渡怒道:“他不是!”那坤神色似有些疲惫,“他是不是,你心里清楚。”李野渡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就算他是,那又怎样?”“人妖殊途。”那坤冷冷说道:“若只是朋友,我不会说什么。但你现在跟他走的太近了。我不想让他耽误你,也不想让你为了一时的私念毁了他。”李野渡移开视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道。”那坤说:“修途漫漫,这些我都理解。你若是要找一个可以相互扶持的道侣,我不会说什么。但不能是小墨。不能是妖。你应该知道,修士与妖修的修为,在……的时候是互相吞噬的。”李野渡困难的咽了口口水。那坤看着他,眼神变得温和,轻轻摇了摇头说:“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阿渡。回山里去吧,等你闭关出来,或许这一点情愫就已然随风而逝了。”李野渡默然不语。“你自己好好想想。”那坤转过身摆了摆手,“去吧。”李野渡进城之前也没带什么行李,常用的那些东西卷了个包,拎着就能走。他并不是存心要跟那坤怄气,不管怎么说,那坤是他师兄,关心总是真的,他也不会要害自己。但他话里话外都是要他离开秦墨池的意思,这让李野渡觉得格外难以接受。而且他从这些话里体味到了一种异样的迫切,似乎秦墨池身边还有什么危险,而那坤生怕这危险会波及到他的安全。李野渡暗暗猜想那坤是不是知道什么?他是生意人,不仅仅与人类做生意,也跟各门各派的修士、三教九流的妖族做生意,两百多年的用心经营之下,他的关系网庞大到李野渡难以想象的程度。因此,他的消息来源也非一般人可比。李野渡清楚,那坤即便知道什么,也不会跟自己说的太明白的。毕竟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何况他心里还存着“人妖殊途”的想法呢。李野渡收拾好东西,留下一张纸条就走了。他身上没多少钱,在那坤店里打小工,那坤包吃包住,不给工资,不过每月会发他两千块钱的奖金——其实就是给他的零花钱了。几个月下来,除掉必要的开销和买手机的钱,他也攒下来四千多块钱。不过要在城市里生活的话,这些钱是用不了多久的,要租房、要交水电费、出门坐车也要花钱……李野渡站着马路边为难了一会儿,决定去给秦墨池当保镖,包吃包住的那种。他可以开车、跑腿、还会做饭。嗯,算得上家务小能手了。秦墨池被清宁就兵器的问题狠狠打击了一通,赌气不再理它,自己跑去工作室干活儿。任凭清宁在门外连喊带叫,假装来电话,统统不理睬。清宁撒了一会儿泼,见小师侄始终不理他,也没招儿了,自己窝在沙发里一边吃零食一边灰溜溜地看电视。偶像剧开始出字幕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清宁扔掉薯片,窜起来去拍工作间的门,“有人敲门!这回是真的!”秦墨池知道是真的,神识外放,自然将门外走廊里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去开门。清宁借着他开门的功夫偷偷看了一眼工作室里那个超大尺寸的工作台,见上面散乱着好几张图纸,上面画的都是各式各样的小动物:豹子、虎、猫、还有蛇和蜘蛛等等,当然最多的还是飞禽。秦墨池把这些小动物的形象设计的很是漂亮,尤其最上面那张图纸上的小鸟胸针,黄色的羽毛,鲜红的小嘴,简直和它一模一样。暗自生闷气的小师伯瞬间被治愈了,高高兴兴的朝着小师侄扑腾过去,停在了他的肩膀上。秦墨池斜了它一眼,轻轻哼了一声。“好了,好了,”清宁放下|身段安慰他,“我也是好意嘛,我的小师侄总是拎着一根破树枝,形象多不美丽啊。是吧?”秦墨池不理它,自顾自过去开门。房门外,天青戴着墨镜,头上还压着一顶大檐帽子,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包,打扮的像一个出来接头的秘密工作者。见秦墨池出来开门,它略有些不安地拍了拍手里的包,示意包里有东西。“进来吧。”秦墨池把它让进来,“随便坐。喝什么?”天青显得十分紧张,“不用了,我把东西送过来就走。”秦墨池没想到它这么快就能弄到他想要的东西,神色讶异,“是我要的东西?”天青在沙发上坐下来,低头拉开皮包的拉链,从里面取出一个两寸高的青花瓷瓶,“那个人说,这是最好的伤药。一共三粒,每隔半个月服用一粒,多厉害的伤也治好了。若是这药都治不好的内伤,就只能排队去买棺材了。”秦墨池半信半疑的从它手里接过瓷瓶,打开塞子往里看了看,里面有三粒黄豆大小的红色药丸,带着一种秦墨池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奇异的香气。清宁惊讶地说:“这是舒宁丸。”秦墨池暗暗问它,“你认得?”“修士都认得。”清宁的声音略有些激动,“是最好的疗伤药,不管内府受了多重的伤,它都能……”清宁停顿了一下,忽然间反应过来,“你这是给我找的?”秦墨池哼了一声。清宁一头扎进秦墨池的睡衣翎子里,感动得要哭了,“小师侄……”秦墨池嫌弃地捏着它的小细脖子,把它从自己衣服里拽出来扔在沙发上,“一边去。没看见我们正说正事儿呢。”清宁在他手心里蹭了蹭,老老实实地挨着小瓷瓶闻那药丸的香味儿。天青见秦墨池一直不出声,心里稍稍有些忐忑。那个人虽说这是最好的疗伤丹药,但是它并不认识。也不知拿着这东西过来谈判,秦墨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秦墨池把药瓶的塞子重新塞回去,冲着天青点点头,“是好药。”天青顿时如释重负,“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你要怎么做?”秦墨池淡淡问道,“需要我怎样配合?”这就是已经同意了的意思,天青激动之下,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你的妖力我即便经过炼化也不能全部收为己用。最好的办法,就是你跟我一起去拿那样东西,将真元渡给我。”秦墨池不大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就听清宁在识海中解释说:“它修为太低,你的真元即便经过炼化,它也吸收不了多少。它所说的那个人,大概有办法在它体内做出一个临时的容器,用来容纳你的真元。”秦墨池点点头,“可以。”天青大喜过望,“你同意了?”“同意,”秦墨池说:“这本来就是一早谈好的条件。不过天青小姐,你怎么能保证我的安全呢?”天青结结巴巴地问他,“什么意思?”秦墨池说:“去赵家库房里拿东西恐怕不那么容易,赵家库房里的监控、防盗设施要怎么对付?我会不会被人当小偷抓起来?”天青轻轻摇了摇嘴唇,“这个……”“还有,”秦墨池说:“你要怎么保证,在拿到那个人想要的东西之后,你和我都会全身而退,不会被他杀了灭口呢?”天青的表情明显有些呆滞,“灭……口?”秦墨池忽然有点儿同情它,“这样吧,你回去跟那个人好好商量一下行动的细节。我觉得有些方面还需要请专业人士来帮忙,务必完善整个计划。”天青连忙点头,“对。”秦墨池加重了语气,“最重要的就是咱们俩都要安全,你若是死了,我想,真正的赵青是死是活,应该没有谁还会关心。”天青神情黯然,“我知道。”秦墨池叹了口气,“你心里有数就好,那我就等你的计划了。”天青离开之后,秦墨池把药瓶扔给了清宁,一边不放心地问它,“我怎么觉得这事儿这么不靠谱呢?”清宁点头附和,“是不咋靠谱。”“那个人拿到东西,会灭口吗?”清宁宝贝似的捧着小瓷瓶,煞有介事地点头,“那必须会。”秦墨池轻轻吁了口气,“已经拿了人家的东西,也不好反悔了。小师伯,你快点儿养好伤吧。有你在,我就不那么紧张了。”清宁洋洋得意地瞟了他一眼,“知道师伯厉害了吧?”秦墨池把它搂过来,不顾它的挣扎,在它脑门上亲了一口。清宁气急败坏,“不孝子!不孝子!”正笑闹着,外面又响起敲门声。秦墨池顿时惊讶了,“怎么今天晚上这么热闹?都快半夜了还有人来串门?”神识外放,看到门外的人脚边放着一个旅行包,正靠在他家门框上摆弄手机。秦墨池走过去开门,好奇地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李野渡见他出来,慌忙站好,将手机举到他面前给他看,上面写着:家务小能手特来应聘保镖、司机、打杂。待遇要求:包吃住,让暖|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