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天色微亮。肆虐了一整夜的暴风雨终于停歇,街道上满是残枝落叶,跟包装袋之类的垃圾混在一起,乱七八糟地堆在街边。地势低的地方还积着雨水,城市的下水系统面临艰难的考验,像一个负重的老牛,吭哧吭哧费力地运转。秦墨池淌着水走出赵宅的侧门,在他身后,几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对昨晚对战的损毁做出详细统计。荣辛不耐烦跟一帮麻烦的人类打交道,汇报完了工作情况就回去休息了。秦墨池刚知道他除了在八道岭农场当土地主,在市区里还有一套高级公寓——在人世间混了好几百年的大妖,好歹也都攒下了一点儿家底。夏知飞从自己的位置跑回来看了看秦墨池,见他没事儿又跑回去忙自己的工作了。秦墨池只是个预备役,并没有明确的分工,又累得半死不活的,索性出来找个地方坐一会儿,等着大部队收工。他的掌中弩,或者该叫它天玑弩,活像一个耗损巨大的重型武器,射出一箭之后秦墨池内府中的真元便空了大半,再加上折腾了一整夜都没有休息,这会儿只觉得从里到外都疲倦到了极致,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在余晴他们临时征用的民宅里找了张椅子,顾不上把头发上的雨水擦一擦就靠着桌子睡着了。秦墨池在梦里又看到了那个种着桃树的山中小院,满树如烟如霞的桃花,花树下相依而坐的阿骊和年幼的自己。这一次,他看清楚了阿骊的脸。精致的鹅蛋脸,五官韵致天成,眉梢眼角犹带几分少女般的娇俏。尤其那双琥珀色的圆眼睛,顾盼之间带着说不出的灵动,像是会说话一样。秦墨池在梦里无声地喊道:“娘……”梦里的孩童仿佛应和着他的口型,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娘,我听见你跟朱伯伯说修炼,修炼是什么?”阿骊看着他,眼中微微有些惆怅,“修炼啊,那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也很累……你问这个做什么?”年幼的自己天真地仰着脸,没有焦距的双眼朝向阿骊的方向,表情里流露出一丝担忧的神色,“那墨墨要修炼吗?”阿骊被他逗笑,摸摸他的小胖脸,“当然不用啦,我的墨墨是个人宝宝,以后要生活在人很多的地方,要走在街道上,还要光明正大的去上班,要娶妻生子,嗯,还要挣钱买房子,哪里有时间修炼呀。”她说的太复杂,年幼的秦墨池困惑了,“长大要做那么多事情吗?”“是啊,事情虽然多,但是很有趣啊。”阿骊笑着说:“到时候你修个大大的宅子,我就是家里的老太君,你要孝顺我哦。”年幼的秦墨池坚定地点头。阿骊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流出泪水,那种悲伤的情绪被她死死压住,她眼盲的儿子一点儿也没发现。视野内的景色被推远,变成了小院外面清幽的竹林和林间一条斜斜向上的石径。秦墨池忽然反应过来,这并不是他的记忆,而是和之前一样,他在读取别人的记忆,李野渡的记忆。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李野渡曾经看到过的。秦墨池睁开眼,果然看见李野渡正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沾着消毒药水的药棉小心地擦拭着秦墨池手臂上的擦伤。大概是从他的反应当中察觉他已经醒来,李野渡抬起头,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醒了?累坏了吧?”李野渡的脖子上、手臂上都带着伤,身上又是血又是泥水,简直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士,身上的衣服都快碎成破布条了。秦墨池伸手轻轻碰了碰他脸颊上的伤口,觉得很像被气流割伤的,“怎么回事儿?你被安排到那个埋伏点?”李野渡摇摇头,神色中带着一丝沮丧,“我没能赶过来。”“什么意思?”秦墨池觉得他话里有话,“曲哥安排你去了别的任务?”李野渡沉默了一霎,摇摇头,“我被人困在了路上。”如果是在白天,秦墨池会以为他说的是堵车,或者类似的情况,但行动的时候是半夜,即使是在最繁华的城市里,半夜三更堵车的情况都不大可能会发生。那么就是另外一种情况了:有人故意这么做。秦墨池第一时间想到了符咒炸开的时候,空气中那一丝似有似无的桃花香。李野渡看出他神色微妙的变化,苦笑了起来,“你猜到了是吗?”“只是猜测,”秦墨池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咱们现在好歹也算半个衙门里的公差,下结论是需要有证据的。”李野渡沉默不语。秦墨池被他的反应闹得心情也有些压抑,“如果……我说如果,真是他的话……他想做什么?总要有个原因吧?”“我不知道。”李野渡把用过的棉花扔进垃圾箱,眉头皱着,神色颓然中又带着某种被背弃的愤怒与不甘,“他什么都没说过。’秦墨池同情地看着他,”你现在要怎么做?”李野渡叹了口气,“不管怎么做,总要先把人找到才行。”他看看秦墨池瞪大的眼睛,苦笑着说:“没错,他消失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曲队长已经安排人去找了。”秦墨池这下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如果那坤清白,事情未免也太过巧合了。桃花香、这个夜晚如此特殊的时机、被拦截的李野渡……秦墨池的手指在李野渡皱起的眉尖上轻轻按了一下,“看来你对你的师兄了解的很不够。”李野渡握住了他的手。秦墨池忽然想起梦里年幼时的自己小小的背影,他似乎经常从各种角度观察自己。尤其好笑的是,他把自己的脸记得很清楚——山中小院的边边角角都已经模糊了,阿骊的脸也不是十分清晰,只有自己那张带着婴儿肥的小脸,什么时候都好像发着光一样。秦墨池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发现了一个秘密。李野渡轻轻揉着他的手,脸上的表情已经温和了许多,“想什么?”秦墨池回过神来,“如果曲哥找不到那坤,你打算怎么做?”李野渡沉思了一下,“除了他在临海市铺开的这一摊买卖,他能去的地方还有很多……不过,有一个地方,我猜他很有可能会去。”秦墨池讶然,“你打算去找他?”李野渡点点头。秦墨池回想起梦中那一片绚烂的桃花,心头微微恍惚,“我也猜到了你说的是什么地方。”他看着李野渡,“如果你真要去的话,我跟你一起。”李野渡与他对视片刻,脸上慢慢浮起笑容,“好。”对于寻找那坤的事情,曲直其实一开始并不是很上心,阻拦李野渡执行任务只是他单方面的说法,毕竟没有直接的证据与那坤挂钩。而且那坤一直以来的表现都是十分规矩的,从来没有做过违法乱纪的事情,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他手里都掌握着不容小觑的关系网,且经常利用这样的优势对其他的妖族进行无偿的帮助。可以说,在临海市这个圈子里,那坤这位散修的口碑是非常好的。甚至他阻拦李野渡执行任务的理由,曲直都能给他找出现成的来:担心小师弟的安全,虽然做法有些欠考虑,但也情有可原,一切都说得过去。但李野渡坚持让他寻找那坤的下落,曲直也有点儿怀疑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别的隐情,而且从夜里的情形看,那坤似乎也是知道一点儿内情的,于是就安排了徐锐负责这件事。没想到这一查,还真查出来一点儿事儿。城郊,荒弃的九号码头,远远近近一片荒草滩。若干年前这里也曾繁华过,后来因为出了一起化工原料泄漏事故,附近的居民陆陆续续都搬走了。再后来新码头落成,这里就彻底荒凉下来。因为紧靠着海边,码头和附近的房屋被海风腐蚀得十分严重,墙壁斑驳,大部分的房屋连门窗都没有了。徐锐戴着一副墨镜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边走一边给后面的同事做介绍,“之前其实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地方。那老板名下的所有店铺库房都摸过一遍,没什么收获。后来一个老员工无意间说出二十年前那坤在这边有库房——那时候这里还挺热闹,船也多,像那坤那样的生意人,很多都在码头附近租用库房。所以我就想着过来看看……真没想到,像他那样的修士要坑人还这么不讲究。”曲直没吭声,他调任临海市“特事科”的行动组只有几年时间,跟那坤也没怎么打过交道,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他对李野渡还是挺满意的,当初秦墨池出事,曲直都没来得及怎么表示,李野渡就痛痛快快的同意加入了,多讲义气的一个人啊。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心思诡诈的师兄呢?李野渡和秦墨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所知道的二师兄和最近卷入一系列事件当中的那坤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废弃的仓库之前,已经有警员守着了,看见他们过来,先是检查了一下他们的证件,然后开门将他们放了进去。仓库的外观破败得厉害,但里面收拾的还挺整齐,空气也在阵法的加持下清清爽爽,并没有丝毫难闻的异味儿。库房分里外两间,最外间的大库房里只摆了几个老式的柜子,也不知是寄存在这里的,还是已经不要了。里间是一个十来平的办公室,一套桌椅,一个木质衣柜,还有一张行军床。赵青就昏睡在这张床上。曲直大概检查了一下小办公室的情况,就带着其他人退了出去,留下丁卯和余晴对昏迷中的当事人做一个初步的检查。“没有外伤,”丁卯在检查报告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用一种完全公事公办的语气给同事们作介绍,“也没有遭受过侵|犯,从外表看不出导致她昏迷的原因、”曲直一目十行地看过余晴写的报告,冲着一旁的江树摇点点头。江树摇擅长符咒,这会儿见初步检查已经完毕,便拿出已经准备好的符咒在赵青上方晃了晃。符咒刷的烧了起来,一道幽蓝的亮光将赵青笼罩在其中,片刻之后,颜色暗淡下来。曲直皱起眉头。秦墨池站在门口,看的一头雾水。李野渡悄悄的给他科普了一下,“这人想用符咒唤醒她,嗯,没成功。魂魄不应。”秦墨池也看出来没成功,就是没搞明白做什么没成功。曲直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脸色有点儿不好看,路过秦墨池身边的时候还瞪了他一眼,瞪得他莫名其妙。很快荣辛就赶了过来,一进门看见安睡的美女,两只眼睛顿时像灯泡似的刷的亮了起来。曲直很不高兴地哼了一声,“荣大人,给检查一下吧,看看怎么回事儿?”荣辛走过去在赵青额头按了按,又像神棍似的张着手在她上方比划一阵,喜滋滋地说:“身体没有问题,就是魂魄都没了。”曲直之前已经猜到这个结果,但听荣辛这么说,心情还是相当复杂,“怎么回事?”荣辛指了指她的脑袋,“那个人用秘术把这女人的魂魄跟天青草连在一起了——无论怎么检查天青草,检查到的都是这女人的魂魄,明白了吧?”曲直黑着一张脸,“没救了?”当初天青草跟秦墨池说那人抽出赵青的一魂一魄放进它的身体里,原来都是骗人的。赵家法宝感应到的,根本就是赵青。之前曲直还觉得这人太过冒险,现在看来,人家根本就是做好了万全准备。至于赵青的一条命……跟法宝什么的比起来,一个凡人的性命又算的了什么呢?荣辛揉着下巴想了想,“天青草没死的话,魂魄能召回来,麻烦点儿。天青草要是死了,魂魄一散,这女人也就完蛋了。我感应不到她魂魄的气息……应该是不在了。”他看了看小屋里的布置,“不过暂时最好不要动她,这里有阵法加持,一旦移动她,只怕肉身都保不住了。”说着,他望向曲直,眼睛灼灼发亮,“之前你也答应过我的事……不会反悔吧?”曲直望向神色懵懂的秦墨池,目光稍稍有些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