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可其家离画室不远,过了几个红绿灯就到了。
她下车之前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在身后耐心耗尽的车喇叭催促之下说了出来:“小江姐姐,那个,可能不太礼貌,我就是想说你人其实蛮好的,没网上说的那么……”
□□两个字实在没法说出口,宋可其觉得太脏了,配不上眼前这个人。
江晚姿淡然笑道:“没事,我不在意这些。”
等宋可其下了车,她将车发动,直走又掉头。坐在副驾上的女孩神经兮兮地学着宋可其的口吻:“小江姐姐,那个,可能不太礼貌,我就是想问,你是什么时候跟郑令原在一起的啊?”
尤映西看见江晚姿的眼睛眨了一下,又一下。她顿时有些后悔,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来这么一嘴。
车内一片寂静。
雨刷上下刮动发出有规律的唰唰声,尤映西伸出手隔着车窗摸了摸它,动作很温柔,像将它当做了活物。江晚姿这才有了反应,不解道:“你这是?”
“啊?我……我好像说了不太好的。它出声帮我解围,才没那么尴尬,要谢谢它。”尤映西满脸歉意,“对不起啊,是不是不该问?”
太孩子气了,也很灵啊,怎么能想到这个,不愧是学艺术的。江晚姿实在没忍住笑了好一会儿,前面塞车了,她将头微微向后靠以缓解开车的疲劳,颈项肤色雪白,几根青色的血管隐隐约约,埋在细腻润泽的肌肤之下。
江晚姿的手轻轻叩在方向盘上,她的指甲长长了,也没剪,一声一声的轻叩,声音清脆。
“我想想,应该是今年春天的时候吧?”
“今年?”尤映西想了想,“那就不是拍电影的时候了?”
江晚姿好半天才明白尤映西说的是《野马之夜》,外界都以为那是她与郑令原的定情之作,其实不是,她们是后来才在一起的。
“不是,是一次慈善晚会。”
江晚姿点到即止,多的她也不想谈。她不是喜欢活在过去的人,再说与郑令原的那段感情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仓促,还没什么好沉湎的。
尤映西忽然笑了起来,嘴角弯的弧度特别明显,江晚姿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笑,也是这会儿才发现她两颊有浅浅的梨涡,像两个小括弧。
“那我知道了,你拍块木头都好看吧?”
跟爱不爱她又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恭维,更像玩笑,但还是在夸,一般人可能都会推辞几句,说没有那么厉害之类。
江晚姿想都没想,直接承认:“是这样。”
家里世代都是商人,没人干这行。但她电影方面的天赋与生俱来,有几分天选之女的意思。大学四年被老师夸过很多次。第一次导演电影的时候,经验丰富的副导叹服于她对镜头的运用与理解。很多东西还真是天生的,后天学得再炉火纯青匠气都十分浓郁。
当年《野马之夜》刚上映,引起的轰动不小。票房限于电影类型的受众群,不算高,但荣获国内三大电影奖之一的金桔奖最佳电影导演,年少成名前途无量。
尤映西:“那你要不试试拍拍我?”
江晚姿停顿两秒,抬起手,在她摘了贝雷帽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拍了。”
“……不是这个拍嘛……”
尤映西抓着江晚姿那只想要收回去的手晃啊晃。她不是喜欢撒娇的人,可能是因为这张脸,从小就这样,想要什么别人都给,久而久之她都忘了这世上还有索求这么一回事。
等长大一些的时候,因为陡然发生的变故,这个家失去了一个平衡点。父母经年累月的冷战争吵,互相折磨,她在这片无人照顾而又贫瘠的土壤里艰难生长,破土了,也是一株病态的花。
闵又年不了解的时候曾经说过羡慕她,那么漂亮的脸,那么好的家世,无忧无虑的人生。直至无意之中窥探到实情,才为没有深思熟虑的发言感到懊悔。
原来羡慕这样的词,也会伤到她。
尤映西意识到自己在撒娇以后愣了一下。
江晚姿单手掌着方向盘,她喜欢开有分寸感的玩笑,也分人,面对井星那样的,简简单单一个滚都算是温和。
一脚刹车,将车稳稳当当停在了堵成露天停车场的十字路口,江晚姿:“手机给我。”
尤映西乖乖照做。
没解锁,手指往上一滑,便进入拍照页面。江晚姿将摄像头对准尤映西,后者宛如在参加什么平面模特的面试,还是被刷下来就要睡大街没饭吃后果很严重的那类。
戴上贝雷帽在摆造型,理理头发又照照镜子。江晚姿想起宋可其说她臭美不系围裙,沾上的那一点颜料都不知道能不能洗干净。臭美也要有资本才能臭,她是有这个资本。
还没做好准备呢,手机就被甩回怀里。
尤映西抓着镜子一脸错愕:“……拍完了?”
“是啊。”
她不相信,打开相册翻看。
是个垃圾桶,她往窗外看,人行道上有只塞满了垃圾还有一杯没喝完的奶茶卡在边沿污水横流的垃圾桶,与相册里的那只如出一辙。
尤映西顿时像个泄了气的气球,气馁得很。江晚姿看了她一眼,女孩生气的时候似乎很喜欢鼓起脸颊,仓鼠似的。
前方的车流开始松动,江晚姿有些困,打了个呵欠跟上去,还不忘逗她:“怎么样,好看吧?”
“不好看。”尤映西没有鉴赏垃圾桶肖像照的兴趣。她不小心往后多翻了一张。人一下子就愣住了,压在屏幕上的那根手指挪开,见到了自己的照片。
是刚戴上贝雷帽的那一刻,抓拍,车里的空调风刚好吹起尤映西额前的几根发丝,她的紧张不安因为这个小意外而短暂地消失了,表情随意而生动。
江晚姿盯着前方的路况,朝她分过去几寸余光,见她翻到了那张藏在垃圾桶后面的照片,莞尔一笑:“真的不好看吗?”
“……”尤映西手指搭着帽檐,将贝雷帽滑下来略略遮住自己的眼神,嗡嗡回答,“好看。”
特别好看。
她在黑暗之中偷偷将手机屏保给换了。
这顿饭是早该一起吃的。
尤庄琛是讲情义讲礼节的人,旧友托他照顾女儿,他既然答应就要做到。人到江市,给直接安排住在家对面,凡事都好照料。虽说人已经成年,但过个月余还要去西江艺术大学念硕士,在尤家,只要还在念书都能领压岁钱,在他眼里江晚姿还是个孩子。
不管是接风宴还是话家常,没有名头也要带着孩子一起吃个便饭,别孤零零的。只是被他一连好几天的出差给耽误到了今天。
天气严寒,尤庄琛吩咐刘阿姨做了羊蝎子火锅。
他为这事还问过老同学,你女儿有什么忌口吗?吃不吃辣,海鲜过敏?江承毅一概不知,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个当父亲的实在失职,于是扭头去问温以静。半晌没了动静,尤庄琛自己家里就有本难念的经,将心比心,便没再强求,正要挂断的时候有人开了口。
“尤叔叔你好,一点点辣可以的,小九不是过敏体质,没有忌口。”
尤庄琛握着手机回想一番,噢,是江旭冬的声音。这孩子好像大江晚姿一岁多,他前些年去参加江承毅长子的婚礼时见过,仪表堂堂,又有涵养。
江承毅在家中不是独子,还有别的兄弟姐妹。想来是江晚姿在江家这一辈里序齿行九,家里人唤她小九。
门锁咔嗒一响,尤庄琛与俞淑容都迎上去。
先进门的是尤映西,她喊了声爸妈,尤庄琛笑着应了。俞淑容防狼似的将她拽到自己身边,唠叨她怎么把衣服弄脏了。尤映西说是画画不小心弄的,俞淑容让她脱下来改天送去干洗店。
她答应着,想起昨天半夜里两人的吵架,八成是因为今天这顿饭。
俞淑容不怎么欢迎江晚姿来家里做客,多年前见过她一次,印象其实是好的。俞淑容不知道江晚姿主要是被外婆养大的,那个时候还半是客套半是真心地夸过温以静教女有方。
可惜了,这样的孩子竟走上了歪路。
江晚姿紧随其后走了进来,穿着得体,谦和懂礼,打了招呼,递上两盒礼品。
尤映西穿好拖鞋便上楼去换衣服,刚才还别在江晚姿毛衣上的胸针在两人下车之前回到了尤映西的帽子上。
俞淑容接过礼品,尤庄琛笑容和蔼:“辛苦你了,还去接这孩子回来。”
江晚姿:“不辛苦,从剧组过来会路过,顺便而已。”
尤庄琛又关心她下周过年是否要回家的事,这是昨天通话时江承毅随口提的,没那么在意,好像这个女儿回不回家过年都无所谓。但尤庄琛觉得还是要问问。
江晚姿:“这个要看剧组拍戏的进度。”
尤庄琛听出来是搪塞,也看得出她与家里的感情淡的很,便道:“要是时间不允许,回去不方便,来这里过也一样的。”
江晚姿点头应是。
尤庄琛与江承毅高中的时候交情甚好,如今见到好友的女儿,往事历历在目,席间不免生出许多感慨。江晚姿不像一般的晚辈厌于长辈的絮叨与怀旧,陪着聊天,陪着喝酒。
她健谈,但不显耀,即便是与尤庄琛相悖的观点,都很少争论。一顿饭下来,连俞淑容都对她改观不少,临走时,还送了亲自烘焙的蛋糕,又因为下雨,让尤映西撑伞送她回家。
尤映西愣了一下,看了看窗外也没下多大的雨:“我送吗?”
她碍于俞淑容的态度,吃饭的时候都很少与江晚姿交流,这会儿俞淑容还要将她推过去了。
俞淑容递了把伞:“小江姐姐数学那么好,还什么都会一些,你多向人家学学。”
尤映西:“……噢。”
不是之前还嫌人家同性恋,怎么她妈这样的人也慕强吗?
没等尤映西回应,江晚姿自己将伞接了去,道别,换了鞋便往外走。尤映西见她脚步有些踉跄,连放在手边的蛋糕都忘了拿,连忙将帆布鞋当拖鞋踩,提着蛋糕追了出去。
江晚姿走在黑夜里,脚步迈得又大又急,不像个女孩子,身影瘦条条的,像她头顶上缺了一半的月亮,伶仃又清冷。
尤映西想起刚才尤庄琛兴头上与江承毅连了个视频,江晚姿面对她父亲,半晌无言,连那声爸都是咽下一口酒才勉强喊出口的。肉眼可见的不情愿,江承毅应了个嗯,也没下文了。
好不到哪去。
“你别走那么快,都喝醉了还……”
尤映西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江晚姿稳稳地扶住她,雨伞向她倾斜,声音有股酒味:“你不是不来吗?你醉还是我醉,走都走不稳。”
“你没醉啊?”尤映西看了她一眼。
江晚姿笑:“酒量好着呢。”
“那你在外面也少喝点吧,毕竟一个人。”
也挺孤独的,是今天才发现。
“担心我?”江晚姿识别了指纹,门锁打开。她开灯,在突然的光亮里她的眼睛像着了火,有些灼人,“一般都是别人在我这儿吃亏。”
尤映西杵在门前愣了愣,吃亏二字被她理解得带了颜色。
脑袋被人揉了一下,江晚姿收了伞,收了蛋糕:“想什么呢,我是说在酒桌上。”
“进来坐会儿吧。”江晚姿将蛋糕放在桌上,风衣脱了往衣架挂,倒了两杯温水。一杯递过去,见尤映西正盯着客厅那面空荡荡的墙壁。
江晚姿环顾四下,从搬进来到现在,总共她也没在这儿住过几次,她是个工作狂,剧组歇哪儿她歇哪儿,闹闹腾腾的环境里心里反而很舒坦。
家具是本来就有的,有些她嫌丑,有些她嫌风格不搭,第一天她就带着小舟过来,指着这个指着那个,统统不要。
来了新的,她又没空摆弄,乃至她左手边一套沙发布都还没揭掉。
江晚姿喝了水,哗啦一下将沙发布揭开,算是腾出个能落座又舒服的地方。她看了眼女孩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姐姐呢?又去比赛了吗?”
之前在燕京就没见到。
迟了几秒,尤映西回答:“她去世了。”
她正端着水杯喝水,嘴唇搁在杯沿上,声音嗡嗡的,还有点沉,像是在这杯子里溺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