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宾楼的宴会厅内,传来了悠扬美妙的笛声。
然后是七弦琴、编钟、三弦、洞箫、竹琴等伴奏和鸣,柔美悠远。
陆乾和无底道人分宾主落座,弟子们随侍一旁,静静欣赏着乐声。
无底道人闭上双眼,默默打着节拍,如痴如醉,已全身心投入其中。
陆乾刚来此世之时,曾经认为修士们的精神生活肯定很无聊,这个想法在调研了梅花坊之后就发生了巨大变化,后来自己权势日隆,完全融入其中,更是知道从前的想法滑稽可笑。
修士的快乐,根本不是凡人能够想象的。
就说最普通、最普遍的“观舞”吧。
单单舞艺就分为乐舞和战舞两个大类。
乐舞有羽衣、胡旋、盘鼓、清商、惊鸿、长袖等诸多种类,战舞有剑戟、流云、凶兽、蛮荒、祭祀等等。
此外还有功能特殊的合欢、娑磨、密乘等妙舞,让少年修士流连忘返、腰膝酸软。
诸多种类一共有上千首曲目,每种曲目还会搭配不同的舞服。而就算是相同的曲目,不同的舞姬又会有不同的改编。
看不完,根本看不完。
就算跳得不怎么样,一群国色天香的舞姬在你面前深情款款、使尽混身解数只为了取悦于你,自然是十分舒爽得意。
而现在陆乾和无底道人正在欣赏的,是单纯的“乐”。
无底道人是个情志高雅的苦修士,他的兴趣爱好似乎只有这一种,“听乐”。
因此陆乾有所留意,长期在坊市中求购曲谱,聘请著名乐团排练演奏。
最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是为了投其所好,但是时间一长,陆乾自己也喜欢上这种娱乐方式。乐声一起,便觉得浑身放松,绷紧的精神也慢慢和缓下来。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一曲奏罢,余音绕梁,无底道人品咂良久,叹道:“悠扬清越,婉转飞扬,又有低沉肃穆、雄浑壮丽之和鸣,仿佛直入仙宫盛景,令人万分向往。”
陆乾抚掌笑道:“无底道友果然是品鉴大家,这首新得的曲乐,名字就叫《天宫行》。”
“《天宫行》……”无底道人点了点头,“多谢陆掌门盛情款待。”
陆乾报以微笑:“哪里,若是曲高和寡,难免寂寞。倒要多谢无底道友,我跟着也陶冶了一番情操。”
接下来,两人又聊了一番道法,交流了一些心得。侍立在旁的云山弟子们抖擞精神,心知机会难得,堪比派中五年一次的玄音妙法会。就算遇到完全听不懂的地方,先死记下来就行。
“无底道友虽然是孤家寡人,但想想亦有好处。”陆乾说,“没有什么需要操持,心中挂碍不多,闲云野鹤,清净自然。”
和一般散修也会收几个弟子不同,无底道人是彻彻底底的孤身一人,一名弟子都没有,陷空山上仅有的侍奉者全是凡人。
“再加道友品性高雅,洁身自好,不堕凡尘。此番终于金丹圆满,想来只要用心打磨,有个三四十年的水磨功夫,便能性命双全,碎丹成婴。”
“如此一来,我沧州便出了一名散修灵君,也是一段佳话。”
陆乾这番祝愿却让无底道人幽幽叹了口气:“多谢陆掌门吉言,只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先不说散修渡劫,资源有限,无有助臂,没有豪门大派那么多灵丹异宝,本来就难上加难。”
“就说我本身……总有心疾,想要渡过,委实太难了。”
说完,两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无底道人是心情微黯,想想自己大劫难渡,很可能几十年后化为黄土一捧,再也证不得玄妙天道,见不到壮丽风景,听不见大美乐声,如何能不难过。
但若要向陆乾求助,未免破坏了现在的君子之谊,再说自己一介散修,又要如何偿还?
陆乾却能大概猜到无底道人的心疾所在。
是心疾,也是身疾。
在先天灵气争夺战时,陆乾一时未能收手,五色神光威力波及,将无底道人遮蔽自身的灰袍打得粉碎,露出一张可怕的脸颊。
那是一张遍布刀疤,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脸。
所以无底道人向来遮蔽面目,从不以真容示人。
哪怕是在宴会之上,无底道人也从不解开脸上覆盖,所以始终不吃不喝,谈天论地之时,连茶也不饮。
在发现了这点以后,陆乾就不再请无底道人赴宴,论道之时也只是燃香一炉,不置灵茶。
想想若是普通的肉体之伤,以金丹之能,灵丹之妙,绝没有道理不能痊愈。
看来这是和肢体伤残一个级别的伤患,又或者别有难点,不用造化火丹这种灵珍不行。
无底道人参加先天灵气争夺战,或许也曾想过靠自己的本领获得灵珍嘉奖,解决自己的难题。
只可惜没有好的队友,未能成功。
但他若不主动开口,陆乾就不会提出帮助。
作为云山掌门,他必须保证门派的投入能有最大的回报。
就算是自己的私交,也不得不遵循这个原则。
安静片刻,陆乾又开了个头,讨论起当前沧州局势,无底道人轻轻松了口气。
只不过无底道人幽居于陷空山,对外界事务了解不多,大部分时候都是陆乾说,他静静听。
太一乐土的“不征令”和玄微派的“止戈令”下达之后,沧州进入和平发展时期,不止是云山派实力增长迅猛,各门各派都恢复很快。
就筑基和金丹的增速来说,对比周围州府是绝对的第一,如能一直保持这样的态势,用不了三百年,实力就能反超青州了。
因此最近听说,青州的司南玄君频频召集各大门派开会,也想达成类似的“止戈令”。
但可惜青州可没有经历过那么多摧残,各元婴、金丹宗门还保持着很强的独立性,一些边境宗门和临接州府之间还有一些摩擦,都很难协调。
若是整合他们一起入侵沧州发财,那自然是你好我好,但现在沧州不能打,要求他们不能相互征伐壮大,那就很难说了。
就算你司南玄君有元神之威,我这金丹治郡、权柄独立可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了。
总之阻力很大,前路漫漫。
这对沧州来说就是一大利好。
且不说沧州四门频繁有筑基渡过天劫,成就金丹的喜讯传出,以至于成丹大典只在派内举办,不再邀请四邻。
就只说沧州西北十郡之地,北陲郡风雷帮除了那位禁足中的摩云叟,又新得金丹一名。
青原郡也新得金丹一名,如今共有金丹三人,那名经历过两州大战的残疾金丹即将金丹圆满。
三山郡离元宗已经历了两名筑基渡劫失败,现在是第三名筑基圆满天劫将至。
明玉剑派新得金丹无当真人。
灵箓派庄辉天劫将至,极央山庄也有筑基圆满在等待天劫。
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通,夜色已深,又与无底真人共同欣赏了几首新曲,双方便罢场休息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三艘神舟再次腾空而起,径往希夷山而去。
只不过这次旗舰上多了一位无底道人。
但他很快就被玉蛟小仙指挥四个胖大妈敲鼓吹号的场面吸引,看了片刻也是忍俊不禁。
终于忍不住说道:“玉蛟道友,我看你这四位属下老是念错,或者比起念词,用唱的更容易记住?”
唱的?
玉蛟小仙脑海中一下子脑补出自己一出场,就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四位女仙在两边吹拉弹唱,唱响战歌的场景,猛地蹦了起来。
“妙极妙极,他日我成为玉蛟大仙,一定会关照你滴!”
……
酉时,陆乾望见了天边的希夷山。
好一座灵俊山脉。绵延近千里,群峰耸立,各有殊异。澎湃的灵气升腾而起,将整条山脉都笼罩其中,在夕阳光晕里散发着七彩光霞,若隐若现,时有时无。
早有玄微派修士前出十里相迎,由两名金丹带队,数百弟子排列阵型,朵朵灵花旋舞,道道焰火升腾。
成婴大典设在明日辰时,很多门派都像云山一般提前一晚到来,如今希夷山的外围已经驻扎了诸多门派。
可是对于普通金丹宗门来说,都只是在玄微派修士的指引下在营地之内驻扎,哪见得玄微派金丹出迎十里的威风。
眼下看到这般阵仗,不免向周围问道:“来的是三门中的哪一家?”
身边的修士言之凿凿地分析道:“灵兽宗修士必定驾驭灵兽,司空家出席重大场合少不得赤堡雷舟,这样一看,应当就是青莲真宗了。”
众人纷纷点头,顿觉十分有理。
三艘凌虚镇远神舟终于来到山门左近,神舟上的各色旌旗正旋舞飘摇,众人刚刚看清上面的字迹,就听玄微派修士大声唱名:“沧州西北九郡镇抚使,云山派掌门,天元子,陆乾陆掌门驾临道贺!”
各门各派都惊愕一瞬,然后又是恍然。
原来是他!原来是云山派!
怪不得,竟然忘了三十年来新近崛起的西北小霸云山派!
原来在玄微派看来,云山派的地位已经可与灵兽宗、司空家和青莲真宗相提并论。
对了,听说最近云山派已经成为了梅花坊的第五位股东!
那梅花坊可是四门的禁脔,竟然允许云山派插上一脚,足以说明云山派已经成为地位特殊的存在,与一般金丹宗门完全不同。
当下已经与云山派建立了交往的宗门们都是大为庆幸,而过分孤僻、没弄清楚情况的金丹又左右打听,云山派的大名再次在希夷山上传递。
三艘神舟直接穿过了这些外围营地,慢慢降落在玄微派山门之前。
玄微派的山门也是十分玄妙气派,形同一副画轴从天垂落,霞光四射,足有百丈之高。
画轴两旁悬着清光四溢的大字。
“长生不老希夷福地”。
“万载长青玄微山门”。
陆乾一行下了神舟,就见这画轴中光芒涌动,图案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
玄微山门,开了。
一条鲜花铺就的大道从山门之中延伸而出,直直铺到陆乾身前。
百花斗艳,美不胜收,彩蝶纷飞,幽香袭人。
烂漫百花深处,正有一位艳丽至极的美人,提着华美精致、缀满瑰丽珠宝的裙裾向陆乾微微一笑,霎时间天地都失了颜色。
“陆掌门,你来啦。”
她的声音是如此柔美,气质是如此高贵,深邃立体的五官与周身华贵非常的服饰相得益彰,就算是陆乾见惯了美人,眼下也不由得失神一瞬。
特别是她周身正升腾起变幻灵动、表现感极强的元婴灵压,想不被万众瞩目都难。
玄微派,灵绚灵君!
这次成婴大典的主角,亲自在山门迎接陆乾!
饶是陆乾早有准备,也有一瞬的受宠若惊。
他连忙行礼:“陆乾见过灵绚灵君。岂敢劳烦灵君等候,真是折煞我了。”
眼前微光闪动,百花轻轻一抖,灵绚灵君已经来到陆乾身前,纤纤素手揽紧了陆乾的手臂。
“陆掌门说的哪里话,我们双方本就亲密,就连我家师尊都承你的情哩。”
“再说,旁人不明就罢了,我却知道,你陆大掌门要晋元婴不过是水到渠成,岂敢在你面前托大。”
香风阵阵,肢体轻柔,这一刻陆乾心中暗叹,这一切都很美好。
可偏偏灵绚是个男子。
他嘻嘻笑着,拉着陆乾向前走去。
陆乾不得不挣扎着停下来,迎着灵绚灵君疑惑的目光,转身介绍:“灵君且慢,这一回我是与友人一道前来。请容我向你介绍,这一位是陷空山的无底道人。”
无底道人虽然不媚权贵,但在玄微派元婴面前,自然也要大礼参拜。
灵绚灵君倒听过他的名号,只是见他浑身灰蒙蒙,裹着头脸,大违华丽之道,心中便有几分不喜,只是看在陆乾面上,冷淡地点点头:“既然是陆掌门的朋友,便一同前来赴宴吧。”
无底道人听得出他语气之中的疏离,心中百味杂陈,暗叹口气:“乡野散人,难登大雅之堂,我还是在此休憩,等明日再登山道贺。”
灵绚灵君更不勉强:“如此亦可。”
他招呼左右两位金丹真人,把无底道人和云山派其他随行修士都带到山门内的营地休息,另行摆宴款待,只带着陆乾、玉蛟和李达向山内走去。
一边走,一边笑着解释:“灵兽宗、青莲真宗、司空家都是明日才到,而且元绪灵君、涟漪灵君和凯旋灵君都会前来,自有渺渺玄君招呼款待。”
“陆掌门你嘛,今晚就先陪我小酌几杯,咱们抵足而眠,岂不乐哉。”
陆乾眨巴着眼睛,正仔细考虑要不要和这位大美人同榻而眠,突然一名金丹匆忙赶至,神情狼狈,脸色惶恐。
灵绚灵君骂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那金丹拜倒在地,声音都在颤抖:“灵君,咱们‘野狐禅’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