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於陵惊道:“老师?!您怎麽了?”
刘昭直接站了起来:“快,快请他进来!”语气甚是焦急。
“老师......”
“还是我自己去迎他!”刘昭不管不顾地快步向外走,临出门时才想起谢星涵还在屋中。
“老师,您......认识他吗?”
庾於陵不知道自己的老师为什麽会如此失态,怀疑这个琅琊王氏和老师有什麽渊源。
刘昭强行稳住情绪,向庾於陵道:“你去把他请到这儿来,切不可怠慢!”
庾於陵带着满腹的疑问,领命而退。
“他们请了谁来?”谢星涵从屏风後转出。
“不知道。但......如果他真能答出这些问题,刘昭愿以师礼待之!”刘昭捧着信,激动说道。
谢星涵闻此大惊!
近几日王馆学总找人上门借“论学”的名义向刘昭发难,刘昭从来都是应对自如,可今天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世伯当心,这可能是王馆学的阴谋!如果您主动认输,那柳惔就更找到了罢黜郡学的理由!”
刘昭心中咯噔一声,他只顾着学问,却差点忘了现在是郡学生死存亡的关口。
“不要见他。找个理由叫人打发了他。”谢星涵建议道。
刘昭思考片刻,沉声说道:
“不可。学问千秋之事,岂能自欺欺人?若此人当真能以《尚书》教我,我自当俯首!再说,如果他真能为我解这几个学问中的大惑,那是我生平之幸事!”
谢星涵见刘昭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便知道这位世伯的学究呆气又犯了。为难之际,又觉好奇,看向刘昭拿着的信纸,目光扫到墨字,突然觉得字迹有些熟悉,正待细看时,门外脚步声已近,便赶忙躲回屏风后。
“老师,王公子到了。”庾於陵带王扬进门。
“刘先生。”王扬对着刘昭一揖。
刘昭一怔,他怎麽也没想到来人居然如此年轻?!
谢星涵也是一怔,这声音听起来怎麽有点耳熟?
“这......这是你写的?”刘昭举着信,难以置信地看向王扬。
“是。”
“这些问题你都能答?”
“能答。”
刘昭有些愣神,呆呆地看了王扬几眼,这才想起让座:“请坐请坐。”
王扬刚入座,刘昭就忙不迭地问道:“‘钦明文思安安’,你说《孔传》解的不对,那‘安安’何解?”
王扬道:“《尚书考灵耀》云:‘放勋钦明文思晏晏’。郑玄注:‘宽容覆载谓之晏。’《尔雅》云:‘晏晏,温和也。’《古今人物表》中‘安孺子’亦作‘晏孺子’,是古者‘晏’丶‘安’义相通之证,故《释名》云:安,晏也——”
“等等等等!稍等一下!”刘昭打断王扬,小跑到书架前,抽出一卷书来,快速得翻检起来。此时藏在屏风後面的谢星涵也想去翻找,只不过她想找的不是书,而是信。她想再确认一下字迹,这时才发现自己一气之下,竟把那信落在了别驾府!
刘昭边翻书边点头,然後看向王扬道:“不好意思,您接着说。”然後突然想起什麽,叫道:“於陵!叫人上茶果。”
“茶果”即现代所谓的“茶点”,当时佐茶多以瓜果而非点心。
庾於陵着急回来听下文,赶忙快步出去安排。
王扬续道:“‘安安’本是叠词,若‘小心翼翼’丶‘大名鼎鼎’丶‘天网恢恢’,皆此类。词义同於‘晏晏’,‘钦明文思安安’意思就是其钦明文思皆本於自然,非勉强得之。《孔传》说此为‘安天下之当安’,实在牵强。”
“解得好,解得好!”刘昭满面红光,对着信纸,连赞两声,然後继续问道:
“《皋陶谟》云‘蒸民乃粒’,郑注释‘粒’为“米”,您斥为‘不辞’,何谓也?”
此时庾於陵已带着两个仆人进门,在王扬面前桌案上摆上茶具水果。又亲手倒茶,恭敬地端给王扬。
王扬接过茶,谢了一声,答道:
“蒸民乃米,不成句子。若引申‘粒’为‘食粒’之意,则无此用法。《尚书·王制》云:‘西方曰戎,被发表皮,有不粒食者矣。’改成‘有不粒者矣’,可乎?”
刘昭双眼放光,忙问道:“那‘粒’字应该做何解呢?”
谢星涵也不自觉地倾身向前,等待回答。
“‘粒’乃假借《周颂》‘立我蒸民’之‘立’字。《广雅》曰:‘立,成也。’郑玄注《小司徒》云:‘成,定也。’所以——”
刘昭又急急忙忙地跑到书架前找书,口中道:“不用管我,接着说!”
“所以‘蒸民乃粒’其实就是‘蒸民乃定’的意思。故而《史记·夏本纪》作此四字为‘众民乃定’,乃取其大意言之。再者联系上文,大禹治水,五谷可食,鸟兽可生,百货可用,此正是安定众民之意,绝非百姓饱食可以囊括,是知‘粒’绝非‘米粒’之意。”
王扬说完,房间内一时无言,只能听到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庾於陵插空问道:“王公子,您之前说郑玄注《小司徒》——”
“精彩!真是精彩!”刘昭啧啧赞叹,回到座位上,兴奋之情溢於言表:“这位公子训诂学的功夫很是精深啊!颇有汉儒遗风!不知尊师是谁?”
“训诂学”在古代又被称为“小学”,相当於今天的“语言学”和“文字学”。
训诂学兴盛於汉唐,发展至清代则成蔚为大观之势。
王扬方才的回答融合的是清代“乾嘉学派”的学术成果,刘昭虽为时代所限,不知道“乾嘉学派”为何物,但却看出王扬两次回答的立论根基都在训诂学上,所以说他有“汉儒遗风”,也不算说错。
“我的老师有很多......”王扬也没想好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古代做学问很重视师承,像武侠小说里说老师不让说出姓名的事,基本不会出现,就算是隐士,也隐的是“人”而不是“名”,更何况是经师学者。
“转易多师?”刘昭惊奇道。
经学里讲究一脉相承,跟随不同老师学习的情况不常见,尤其是一般人也找不到那麽多老师。
庾於陵提醒老师道:“王公子出身琅琊王氏。”
“哦?原来是‘大家子’!怪不得!”刘昭又惊又喜。
大家便是世家,“大家子”是当时对世家公子的称呼之一。
谢星涵听到“琅琊王氏”四字,轻轻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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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东汉以经学入仕,先有累世经学,而後有累世公卿,然後方有士族门第之产生。故世家大族常保有不衰的经学传统。钱穆以为士族维系门第绝不仅仅在於权财,还有学术和礼法,两者合为家教家风。此说甚是。参钱穆《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所以刘昭听说男主是“大家子”一下子就理解了,因为当时很多大学者都出於高门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