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憕的“座驾”是一辆漂亮的黑牛车。牛毛黑亮如漆,在夕阳下闪闪发亮。车身则以坚实的檀木打造,宽阔高硕,看上去比谢星涵的黄牛车要大不少,更显气派。
此时王扬站在车前,看着车栏上的黄铜装饰,陷入沉思。
柳憕还是讲信用的,留下了这辆车。
可问题没有留“司机”。
王扬自己又不会赶车,那到底应该怎麽把车弄回去呢?
“王公子需要帮忙吗?”庾黔娄走了过来。
“庾大人。”王扬作揖,苦笑道:“早知道赌注再加一个车夫了......”
庾黔娄笑道:“以王公子的才学,车夫不有的是吗?”随即吩咐下人替王扬驾车。
王扬听庾黔娄说以自己的才学如何,而不提家世,心中一动。
他突然想到庾黔娄官任荆州主簿,正是州官!难道是庾黔娄帮他在州府的户籍上做了手脚?
不会吧。
他和庾黔娄交情也不深啊!有可能为了帮自己而担这种干系吗?和庾於陵关系倒是不错,可庾於陵也不知道自己身份有假,退一步讲,就算是庾於陵求他哥帮忙,事後也必定告诉自己,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
王扬不好轻易探问,以免露了马脚,所以只是郑重道了声谢。
庾黔娄笑道:“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家严说,王公子若有闲暇,可来舍下盘桓。”
庾易?
王扬想起了身上的玉佩,便道:“既如此,日後定来叨扰。”
庾黔娄刚走,乐湛便兴冲冲赶了过来:
“之颜,你瞒得我好苦啊!上次让你说诗,你顾左#而言他,这次露馅了吧!走走走,去我家,咱们好好论论诗艺!”
“伯父,小侄今日还有事,改日......”
“这黄昏日暮的有什麽事?话说你七言歌写得真是绝了,把前朝的鲍参军也给比下去了!其实我有时候也写七言,只是不如五言写得好,你听听我这几句怎麽样,日转崦嵫月转凉,柳窃人醉风窃香......”
王扬望见谢星涵正微提裙摆上车。忙道:“伯父,诗回头再论,小侄还有有急事!下次,下次一定拜访!”
乐湛看着王扬跑得一溜烟,嗟叹不已,诗才听了个开头,怎麽就走了!最精彩的还听没到啊!正叹息间,忽然察觉自己忘了正事。当然,论诗也是正事,只是他邀请王扬,可不只是要和他谈诗的,还想要给这个天才少年提个醒。
“谢娘子留步!”王扬赶到车边。
车帘未掀,谢星涵的声音从车内传来:“怎麽了?”
王扬压低声音:“多谢娘子。”
“谢我什麽?”
“呃......能不能上车说?”
小凝一听王扬又想上车,顿时警惕起来。
谢星涵嘴角一抿:“上车。”
“好嘞!”
小凝急忙劝道:“娘子!这可是王府门口啊!这麽多人看着!”
“那又如何?我和他在义兴就见过,算是旧相识了。”
“义......义兴?我怎麽不知道?”小凝是懵的。
谢星涵虚戳小凝额头:“你还能什麽都知道?去外面坐,我和王公子说几句话。”
“可是娘子......”
“快去。”
小凝只好不情不愿地退出。
王扬进入车厢,见谢星涵独坐车内,眉似柳叶,明眸水剪,玉貌盈盈,彷佛芙蓉照水;凤髻高挽,又似清梅独秀。再加上一缕少女幽香萦绕鼻端,惹得他有些心猿意马,急忙敛神肃容,拱手道:
“运粮之事,多亏谢娘子主持!娘子辛苦了!”
娘子辛苦了?娘子前面一旦不加姓,怎麽感觉怪怪的
谢星涵一笑:“好说。答应的事,我从来不食言。”
其实王扬真正要查的是两件事。
第一丶州里的户籍留档是不是谢星涵办的。
第二丶谢星涵说在义兴见过,是真见过还是假见过?如果真见过,这就牵扯到原主的身份,这可是大事,得探明才行。
如果是假见过,事也不小。难道谢星涵知道自己身份是假了?是哪里出了破绽,是否要补救?还有既然说在义兴见过,起码要商量一下具体细节,别以後不经意间露了馅。
可最难的问题是,怎麽才能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弄清这两件事呢?
这就需要谈话技巧了。
王扬见写谢星涵丝毫不提酒宴上证明身份的事,便主动说道:“今日若非谢娘子解围,在下怕是要多费不少周折。”
没毛病,解围嘛,可以指的是户籍解围,也可以说的是义兴见过的解围,看谢星涵往哪个方向接。
谢星涵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好,你不选方向,我帮你选。
“敢问谢娘子,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义兴见面,是在哪个地方见的?”
谢星涵饶有兴趣地看着王扬:“哪个地方王公子还不知道吗?”
王扬坦然道:“记不清了。”
“真记不清了?”
“真记不清了。”
谢星涵凝视王扬。
王扬心思一动,故意露出略有心虚尴尬的表情。
谢星涵笑意促狭:“王公子不如直说,还记得义兴什麽地方?”
知道了。
原来谢星涵没见过自己。
想起之前在书上看到的义兴当地有名的酒楼,犹豫说道:“吴津楼?”
谢星涵莞尔:“你看的是什麽老掉牙的地记?吴津楼早就出兑了,现在叫潘家酒坊。”
“那就潘家酒坊见的。”
“潘家酒坊那种地方不适合我们的身份......”谢星涵想了想,“就在‘品弦居’吧,永明六年三月见的,唔,就是两年前,当时我在二楼听琴,琴师正在弹《蔡氏五弄》,我听到一半叹了一句:曲有误,周郎顾。然後......”
然後谢星涵就为王扬现场即兴创作了一篇“品弦居相遇记”,细节讲得那是栩栩如生。连谁说的什麽话,喝的什麽茶都说得清清楚楚!
王扬心道,这小美女也是个能编的主儿啊!
谢星涵兴冲冲说完,见王扬神色古怪,问道:“怎麽了?”
“你就不怕万一我真是假冒的,你受牵连?”王扬忍不住问道。
谢星涵看向王扬,一字一顿地问:“那你是假冒的吗?”
有那麽一瞬间,王扬有些想告诉她实情。
但这不是小说,也不是电影,
此种生死大事,岂可随意托於人手?
所以王扬只是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当然不是假的!”
王扬乐了:“何以见得?”
谢星涵小脸上露出从容笑意,淡淡道:
“人之所以越庸常者,无非才丶学丶识三面。
才是天机,无关出身,寒门亦能出才子。
学一禀於师,一成於书。
然名师难得,书杂而繁,若无门径,幸则劳而少功,不幸则南辕北辙,故而庶族子弟学问常难至於一流。不过亦有聪明特达之辈,不受此限。
才丶学都可自成,唯识不可。
识见出於眼界阅历,与家世门户最为相关。
生於谷底之松,所见范围不如山上之苗,地势使之然尔。
你立庄子深情论丶破《古文尚书》丶讲老庄相异丶言南北之势,皆破旧立新,煌煌巨廓,此等气魄见识,绝非小门户能熏陶得出。庶族子弟不要说想不出,你就是让他这麽立论,他也不敢。这种刻在骨子里的自信,是做不得假的。”
那个,有没有可能自信不是假的,但我人是假的